一
一切都开始于三月五号,这个日期将永远铭刻在“圣和精神病院”的院史中,提醒院内每一位疯子,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第一个发出反抗之声的是老李,当天他披着白床单站在病床上,光秃秃的头上带了一顶用病历叠成的帽子,手中挥舞着木剑,大声疾呼着:
“院长医师宁有种乎!”
老李是我被抓进精神病医院后认识的第一个疯子。我依然记得那天晚上,几个彪形大汉扛着我走进了这间病房,将我捆在病床上,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哐”一声锁上了门,任凭我扯破了喉咙喊“我没病!”也丝毫没有回头。
老李就是在这时登场的,他冷眼看着那几个暴徒离去,跳下床从柜子里抽出木剑,两脚像跳探戈似地划拉到我面前,然后挥着剑沉声说:
“世人皆醉,你怎么知道你没病?”
我看着床前颇有侠客风范的老李,绝望地闭上了嘴,从此沦为了536病房的一名精神病患者。
老李自称李白第108代玄孙,精通各门派最高深的武学,曾每天在菜市场亲手斩杀数十只活鸡,事了之后拂衣而去,害得其他武林中人无鸡可杀,遂结下无数仇敌,为了躲避追杀才不得已藏身于这家精神病医院。
“我很怀念我的青虹剑。”老李总是在月光下一边抚摸那把木剑,一边叹息。
很多天后我打听到,老李曾经确实有一把剑,是他还没疯的时候花了两百块钱买来练太极的,不过在老李送往精神病医院的途中,剑被扣在了长途汽车站安检处,于是只能用这把木剑充数。
至于老李为什么要披着床单,站在床上做出这种举动,是因为半个小时前,老王的主治医生进来检查老王的恢复状况,离开的时候顺便从窗台盆栽里摘了一颗圣女果,然后放进嘴里吃了。
“他之前每次都要摸她,我都……我都忍了,今天他居然……居然……”主治医师离开后老王哭的泣不成声,“居然当着我的面对她做那种事!”
老王坚称那盆刚长出果实的圣女果是他的亲女儿,如今刚长出第一颗果子,意味着她马上可以嫁人了,却被主治医生辣手摧花。
“之前他每次来都要摸她,果不其然,今天他居然……”老王再也说不下去了,抱着圣女果树埋头痛哭。
主治医生确实如他所说,每次来病房总要摸一下那盆圣女果的叶子,我也注意到每次主治医生离开后老王总在床上气的发抖,却没想过是因为一盆半死不活的圣女果。
看着遭受如此不公正待遇的老王,素来讲究侠义精神的老李决定出手,他在喊完“院长医师宁有种乎”后,跳下床单膝跪在老王身边,将木剑杵在地板上,豪情万丈地说:
“老夫这就去结果了他!”
晚饭期间,老李隔着铁窗佯装肚子疼,声称自己昔日和叶孤城决斗时所留剑伤复发,若不及时医治必定死不久矣;当小护士开了门,老李便抓着木剑奋不顾身地冲了出去,我们只听见他在走廊中大喊: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
但他诗还没念完就没声了,五分钟后,两名警卫把他抬了进来,还有一名警卫跟在后面,一只手抓着木剑,一只手抓着电击棒。
二
老李醒来后盘腿坐在床上,将木剑放在腿上,看着它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走下床,站在窗边对着月光说:
“我老了。”
我没有说话,即使已经被当做精神病足足两周,我还是完全无法融入这帮家伙,而老王也默不作声地坐在床边,抱着他的亲女儿黯然神伤,我很想提醒他那不过是一个盆栽,但看着他那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我始终开不了口。
“哈哈哈哈!”
对面楼里响起瘆人的笑声,在整个精神病院内回荡。发笑的是院内无人不知的“笑面鬼”,他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每天晚上九点准时大笑,笑声一直持续到十点,即使堵住他的嘴,他也要在喉咙里笑。
医生们至今无法得知他发笑的真正原因,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
笑声再次响起,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这一幕,我也很想笑。
“呵呵呵呵,你们这些愚蠢的人。”我还没来得及笑,就已经有另外一个人笑出了声。
我忘了说,536病房目前一共有四个人:我,老王,老李,还有隐形人。此时发笑的就是隐形人。
之所以叫他隐形人,是因为他坚持认为自己可以隐形,每次当我试图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装作没听见,因为他相信没有人看得见自己,所以不可能有人主动对自己说话。
于是他每天赤身裸体地在房间里游走,并时不时突然尖叫两声,以行使自己身为隐形人的乐趣。
这是我来到病房后,隐形人第一次开口说话,我们三个的目光纷纷投向他。
“这下你们看见我了吧,因为我现在允许你们看见。”隐形人从墙角的黑暗角落里探出头,阴阳怪气地说,“我是虚空里的先知,我游走与现实与虚无,现在特来现身告诉你们即将发生的事情。”
他神秘不已地冲我们缓慢地招手,于是我们都凑了过去,蹲在他面前,连老王都暂时放下了他的亲女儿。
“你们要发动一场变革,你们要联合所有被囚禁的人,去为自由而战。”隐形人的脸十分严肃。
当我们准备倾听下文时,他却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墙角的阴影里。
老李盯着隐形人看了半天,然后站起来恍然大悟地说:
“我明白了,单有我们的力量是不够的。”
我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年过五旬的疯子在酝酿什么阴谋。
三
每周的星期三下午,医生会把所有疯子带到办公楼的大厅,让他们在一片巨大的白色幕布前观看电影。我来到这里后已经看了四场电影,幕布上的电影从来没有换过,一直都是《指环王》。
按理来说,将这么一群疯子关在同一个大厅,而且前面的电影里总时不时窜出来怪叫的半兽人,如果没有正常人在旁边看管,这帮疯子准会化身成一个个甘道夫和阿拉贡,尖叫着把电影幕布撕碎,然后顺便把整个大厅也拆了;但令我吃惊的是,播放员打开放映机就离开了,电影开始后整个大厅里没任何人看守,而这些疯子竟然也可以一下午保持缄默,安静得像在真正的电影院。
但这周三安静被打破了。
这天播放员离开后,老李起身四处观望了一下,发现没有任何医护人员,于是抽出藏在裤子里的木剑,冲到幕布前举起剑大声喊道:
“院长医师宁有种乎!”
此时在他身后的幕布上,甘道夫正在和炎魔做殊死决斗。
台下的疯子们纷纷抬头看着他,一直在大厅后面倒立着用手行走的“人猿”停了下来,斜着眼吃力地瞪着老李,人猿是我目前见到的最奇特的疯子,他总是在用双臂倒立着行走,因为在他眼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反的,在他的强烈要求下,院方甚至专门在他的病房天花板上安装了一张木床,好让他晚上能安安分分睡觉;
“吊死鬼”则站在在桌子上,歪头翻着白眼,用所剩不多的瞳仁盯着老李,吊死鬼声称自己早在五百年前就上吊死了,现在作为一名专业的吊死鬼,必须无时无刻把自己吊在天花板上,自从院方收走他视野范围内所有绳状物后,他就老站在桌子上,做出脖子被上吊绳缠着的姿势;
大厅中央那群围在一起的疯子们也都抬起了头,被围在中间的那名疯子身材壮硕,双目睥睨,即使被剃光了头、穿着条纹睡衣也显得器宇不凡——他声称自己是亚瑟王,而围在四周的都是圆桌武士。
老李扫了一眼台下的同僚们,对他们的反应颇为满意,他将木剑搁在肩膀上,清了清嗓子,不疾不慢地宣布:
“是时候了,我的兄弟们,是时候做出一些反抗了,我们绝不能任由他们继续压迫下去。你们可知道,昨天下午,那个色胆包天的xx医生,谎称给老王看病,结果轻薄了他的女儿,我们都知道老王和他的女儿感情有多深,他......”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老李声情并茂,慷慨激昂地控诉了那名邪恶医生对老王的盆栽所做的暴行,并呼吁在座的每一位精神病患者和他一起反抗暴政。
“是时候了,我的兄弟们,奋起反抗吧!”老王说完后在台上耍了一套剑,姿势和公园练太极的老大爷别无二样。
半晌后,台下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头站了起来,嘴里胡言乱语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头像拨浪鼓一样快速摇动,嘴里的口水四处飞溅。我坐在角落里不知所措地看着身边的疯子们,不知道老李会引起什么样的骚动,当视线转到“亚瑟王”那边,我看见他眼眶深红,眼睛里满含着热泪,仿佛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
只见亚瑟王倏然起身,高举着攥紧的拳头,涕泪横流地吼道:
“与我共赴战场,亲爱的朋友!”
他身边的圆桌武士们也都站了起来,随着他们的王一起呐喊。
大厅沉默了片刻,然后就瞬间沸腾起来,我看见所有的疯子都从座椅上蹦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在大厅里奔跑,并且嘴里大喊大叫着,有的疯子挥舞着上衣绕着大厅一圈一圈地跑,有的疯子平躺在地上,像鱼一样向前游动;吊死鬼是最安静的人,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桌子上,恪守着自己的本分,而人猿慌张不已,混乱的局面让他难以保持平衡,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倒在地上。
我的椅子已经被某个疯子摔成了碎片,我惊恐不已地蹲在墙角,看着群魔在我眼前乱舞。
十几分钟后,几枚催泪弹从门口射了进来,大厅瞬间被烟雾埋没了,在一片白色中,我看见十几名穿着防暴服的警卫冲了进来。
电影依然没有停,大厅四周的音响里传来骠骑国骑士们的呐喊:“......for the king!”
四
除了我,全院所有疯子都被警卫用皮带绑在了床上,由于我在暴乱期间没有乱来,而且时候表现出其他疯子所没有的沉着冷静,主治医师特准许我自由行动,但范围仅限于病房。本来吊死鬼也可以享受这个特权,但在大厅中,当警卫们想让他从桌子上下来的时候,他却死活不从,而且把舌头吐的老长来恐吓警卫,于是他也被当成了暴乱分子。
起初医生们将这次集体失控的原因归咎于《指环王》,认为是其中宏大的战争场面刺激到了疯子们,但当他们查看监控录像,看到了老李的所做所为后,就直接把老李从病房带走了。
晚上的时候,老李被警卫抬了进来,我看到他躺在担架上,左臂无力地垂在地上,条纹睡衣上隐约有鲜血的痕迹。
老李被扔在了床上,警卫们没有用皮带绑他,抬着担架一言不发地出去了。我此时才看到老李的惨状,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头上缠了厚厚的纱布,胳膊和胸口上有血迹。他的木剑也被扔在床上,已经断成了两截。
“......拔剑四顾心茫然.......”老李用微弱的声音呻吟道。
我听见他的声音,忽然感觉不太对劲,于是下了床,轻轻走到他身边。
老李双目茫然地瞪着天花板,嘴里喃喃地念着诗,他的门牙缺了一颗,牙龈上的血和唾液混在一起,随着他的说话涌动。怪不得他的声音有点不对劲,我看着他这副怪异而血腥的造型,居然笑出了声。
但我马上不笑了,因为我想起来,医院敢这么打他,完全是因为他没有家人,老李就算被打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在意。老李本来是菜市场杀鸡的,但有一天发了疯,用杀鸡刀到处砍人,于是被扭送到了精神病院,到目前为止,他的所有积蓄都用来支付诊疗费了。
“你一定要帮我...只有你了!”老李突然转过头,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被吓了一跳,挣脱他的手朝后退去,想立刻回到自己的床上——我可不想和这帮疯子一起乱来,这样我就真成疯子了。
这时我的头突然疼痛欲裂,脑子里那个声音时隔多日后再次响了起来:
“答应他!”
“不!住口!我不要再听见你了!”我跪在地上抱着头大吼,仿佛心脏瞬间被人抓住了。
“你必须这样做,否则你知道后果的。”那个声音有恃无恐地说。
“停下来!我不是疯子,你到底是谁!”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就是这个声音让我被人当成了疯子,就是这个声音让我来到了这座精神病医院;我跪在地上,愤怒地大吼着,用头撞着地。
几分钟后,我听见病房们开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冲了进来。
“他犯病了,镇静剂,快点!”一根针管插入了我的脖子,我感到冰凉的药水一点点渗透进我的血管,那个声音逐渐消失了,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看到几个白色的影子在晃动。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了,病房里只有我和老李,隐形人和老王应该去食堂吃饭了,过了一夜,他们应该都安分下来了。我看了一眼窗台,那盆圣女果已经结出了新的果实。老李依然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睡衣,头上的纱布也洁白如洗。
我决定答应他,配合他完成这场叛乱。我没有选择,脑子里那个声音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否则它会用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将我的头搅成浆糊。这就是我被当成疯子的原因,几个月前,这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大脑里,时不时命令我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只有顺从,因为那股疼痛真的可以杀了我。
当一个月前我按这个声音所指示,脱了裤子在学校周一升旗仪式上,抱着旗杆跳了一段姿势怪异的钢管舞后,就被送到了这所精神病医院,从此成了一名光荣的精神病患者,俗称疯子。
“老李,你说吧,让我怎么做。”我走到老李床前,握住了他的手。
老李看起来很激动,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笑着,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我又不禁想笑。
“好兄弟...好兄弟...”他几乎要语无伦次了。
在对我的人道主义精神进行了长达几分钟的赞美后,老李颤巍巍地从床底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塞到我的手里。
“我可能快不行了,连这扇门都走不出去,只能靠你了,把他交给亚瑟王。”
老李像交接遗嘱一样郑重其事,完了还像模像样地掉了几滴眼泪。
我打开纸条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今夜举大事!”
五
老李带来的骚动是前所未有的,其范围之广和持续时间之久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原本我以为,一夜过后这些疯子就会安定下来,然后在镇定剂和电击棒的威慑下彻底忘记这件事,但实际上,在接下来的整整一周内,疯子们都处于一种令人不安的亢奋中。
笑面鬼的夜间笑声已经从一个小时延长到了三个小时,而且所有人都听得出那笑声里的疯狂;亚瑟王和他的武士们每夜都在病房内宣誓,他们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本圣经,大声背诵着里面对上帝的誓言,那声音即使隔着好几栋楼也听得见,而老李每次听见这声音都热泪盈眶,认为这是盟友在召唤自己。
医院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全面戒严,除了吃饭和必要的就诊外,其他的集体活动全部取消,每到就餐时间就有大量警卫在食堂巡逻,禁止任何疯子互相交谈,我看着老王塞到我手里的纸条,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想在吃饭和就诊期间接近亚瑟王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从我们楼偷偷溜到亚瑟王所住的楼也是痴人做梦,且不说从病房到大楼门口的层层关卡,这两座楼之间光巡逻的警卫就有十几个,一旦被逮到可能就是一顿毒打。
老王看出了我的心事,夜深人静,当走廊灯都熄灭后他趴在我的床边,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个盒子。
“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拿去吧,集结亚瑟王,为我的女儿复仇!”老王的脸一半隐藏在黑暗里,看起来严肃至极。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架纸飞机,纸飞机的两个机翼上分别画了半个爱心,当机翼对齐的时候正好拼在一起;我苦笑了一声,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老王。
“我教你。”老王小心翼翼地拿起纸飞机,“看见这个凹槽了吗?你把要送的信夹在里面,再告诉它你想送达的地方,就大功告成了。”
“谢谢你,老王。”我无奈地说。老王郑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溜到自己床上去了。
我彻夜难眠,当其余人睡着后,我拿着纸飞机走到窗前,对着月光端详它。这时我才发现,纸飞机的背面另有文章——背面用彩笔画了两个小人,一个是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另一个竟和老王极其相似,在小人下面有一行字,“送给爸爸”。
“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老王刚才的话,难道老王真有一个女儿,那她在哪呢?我扭过头,看到老王抱着那盆圣女果躺在床上,轻轻的打着鼾。
一阵风吹过,在我走神的一瞬间,手里的纸飞机忽然被风带走了,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就已经飘过了窗沿,在夜风中绕着弯,一直朝月亮飞去。
“糟了!”我心里惊叫道。
此时走廊里忽然响起小孩儿的歌声,声音起初十分微弱,但正在不断变大,能听得出来歌声正在从走廊的另一头向我们这边飘来。我最后瞥了一眼纸飞机——它已经被重重夜雾吞没,马上就要消失了——然后挪到门口,通过门中间的铁栏杆向外窥望。
一个穿着睡衣的小孩正在黑暗的走廊里一蹦一跳地走过来,嘴里哼唱着我从来没听过的旋律。看着这一幕,我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为什么这么晚的时候会有一个小孩在走廊里?
小孩越来越近了,我盯着他看了半天,虽然颇为诡异,但这小孩看上去并不像鬼,于是我壮了壮胆,低声叫道:
“小孩......小孩。”
小孩停了下来,歌也不哼了,茫然地在楼道里四处张望。
“这里,这里,到叔叔这儿来。”我隔着门,进一步引诱着他。
小孩终于发现了我的位置,蹦蹦跳跳地朝我这里赶来。当他终于站在门口的时候,我看着月光投在他身后的影子,长出了一口气——至少他是个人。
“怎么了,你这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小孩天真地嘲讽着我,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居然是蓝色的。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我心里燃起了希望,既然他这么晚了还可以到处乱跑,说不定能帮我把纸条带给亚瑟王。
“我住在一楼,想去哪就去哪。”
我突然想起来,在我们这栋楼的一楼住着天生智力存在缺陷的儿童,由于都是小孩子,院方对他们的是看管是非常松的。
“能帮叔叔一个忙吗?叔叔给你糖吃。”我攥紧了兜里那张纸条。
“什么忙呀?”小孩把手指头塞到嘴里,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把这个东西交给另外一个叔叔,完了就有糖吃。”我把纸条拿了出来,举在铁栏杆后面。
“这个恐怕不行哦。”小孩依然在嗦手指。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我是明天的我,今天的事情,你得找今天的我才行。”小孩一本正经地说。
我愣住在那里反应了半天,但依然没有反应过来。
“啥?”
“你咋这么笨?”小孩撇了一下嘴,看起来有点不耐烦,“我们没有在同一个时间区域,现在你是在和昨天的我说话,但要是要帮忙的话,就得找现在的我,因为不同区域的人之间不能直接干涉。”
我又楞了很长时间。
“那现在的你,在哪呢?”过了很久后我咬着牙问。
“在你的昨天。”
六
那个蓝眼睛的小孩最终还是帮了我的忙。当他隔着门,声称自己来自五维世界,可以在各个时间段任意穿梭的时候,我就已经快疯了,而当他最后完全否定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并说那些粗浅的论调存在极其可笑的错误时,我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场噩梦。
就在我的理智即将被这个“智力存在缺陷”的小孩彻底摧毁的时候,他良心发现并及时收手了,说这一切对于我来说过于难以理解,所以最好还是住口。最后他好心地告诉我,虽然他本人没办法帮我的忙,但他的室友完全没问题。
他蹲在门前,信誓旦旦地说这就回去叫醒室友,然后带他过来。
“我的室友是一只灵活的猫,绝对可以帮你的忙。”他临走前说。
我深受打击地坐在门后面,回想着过往的前半生,在脑子里质问爹妈为什么要生我出来。就当我已经把爸妈质问了个遍,准备质问爷爷奶奶的时候,那个男孩回来了,还带着另外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头发很长,穿着一声黑色的衣服,像猫一样四肢着地蹲在我面前。
“喵。”他向我打招呼。
“嗨......”我感觉大脑此时因为在短时间内接收到了过多难以处理的信息而即将停止运行。
“快点,把你要送的东西拿出来,然后说要送去哪个楼;他可以从树上溜过去,然后爬进窗户,绝对不会被发现,但事后你得给他小鱼干。”蓝眼睛的男孩拍着胸脯说。
我机械地把纸条塞了出去,然后说出亚瑟王所在的用户楼和病房号码。
那名自认为是猫的男孩接过纸条,把它叼在嘴里,“喵”一声,然后和蓝眼睛的男孩一蹦一跳地朝走廊尽头走去,虚无缥缈的歌声从他们嘴里飘出来,离我越来越远。
我转过身靠着门瘫坐在地上,感觉身心俱疲。
“你做的很好。”我脑子里的声音忽然说。
七
第二天,当我从破碎的梦境中苏醒,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我居然把纸条交给了一个连自己是人是猫都搞不清楚的小屁孩,倘若此事被老李知道,他肯定会拼了老命从床上爬下来,然后用断剑劈了我。
果不其然,吃过早餐后老李就问起了这件事情,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斜着身子凑到我的耳边,小声问我事情的进展如何了。
“我......我已经办妥了,放心吧!”犹豫了片刻后,我恶向胆边生,随口撒了个谎,反正老李和亚瑟王都是疯子,何必将这件事看的这么认真。
“那就好......那就好。”老李长出了一口气,翻身躺回到床上,凝望着天花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原本我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了,这一切都不过是疯子们的一时兴起,尽管他们这段时间会比以往躁动,院方也会因此增加不少工作量,但最终一切都会趋于平静,老王会整日抱着盆栽自言自语,老李继续披着床单念诗,隐形人继续做他的隐形人,而我在经过几次评估后会向所有医生证明,我不是疯子。
但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打破了我的幻想——那只猫男孩回来了,而且带来了亚瑟王的回信。
“喵......”猫男孩以上次同样的时间出现在病房门前,轻轻叩了几下门后就“喵喵”叫个不停,我生怕他惊醒老李,导致事情败露,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隔着铁栏杆示意他赶紧住嘴。
“喵......” 猫男孩又轻声叫了一下,这时我才看见他嘴里叼着的纸条,我伸出两根手指,从栏杆缝里把纸条夹了回来,然后对着月光打开。
纸条里只有一句话:万事皆备,在下已将整栋楼所有同仁收入麾下,只待阁下起兵。——亚瑟王敬上
我拿着纸条目瞪口呆。
大脑空白了几分钟后,我打发走了猫男孩,溜到老李床边叫醒了他。
“老李,老李......快醒醒......”
老李不乐意地在床上来回翻了几次身,但依然没有醒来,最后不得已,我抽了他一巴掌。
“大胆!”老李捂着脸大叫道,睁着肿胀的眼睛四处张望,看到是我后睁圆了眼睛,我急忙将纸条献上。
老王就着月光吃力地读着纸条,半晌后他忽然老泪纵横,抓着纸条的手颤抖了起来。正当我准备劝他冷静一下的时候,他迅速翻身下了床,扑到对面床上用拳头捶打老王。
“快醒醒,我们的时刻到了!”
八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疯子们出奇的安分,之前所有的躁动迹象一扫而光,不仅如此,疯子们变得比以前更加乖巧懂事,这一点从笑面鬼夜间不再傻笑就能看出来。
院长大喜过望,连开了三场庆功会,声称这是本院建院以来的最大成就,从来没有一个时期能像今天这样,所有疯子的病情集体好转。
但我知道,不同寻常的宁静下往往暗藏着疯狂和毁灭。
在我、老李、老王以及亚瑟王的促使下,仅仅一周就将所有智障儿童发展成了信鸽。在零食的诱惑下,他们顺从地在各个用户楼的疯子之间传递着纸条,并迅速地建起了一张信息网;通过这张信息网,所有疯子很快达成了共识,几乎同一时间可以接收到来自各方的情报,情报的核心内容只有一个——起义。
疯子们不再躁动了,他们将长久以来被压迫的愤怒转变成对这场起义的专注,以五大用户楼为据点,暗地里发展出了五支起义军,并像模像样地组建起了等级制度;在我们这栋楼,百分之七十的疯子参加了起义军,领袖是老李,军师是老王,我是情报局局长,负责管理手下的几十名智障儿童。
当军队都组建完成后,以老李和亚瑟王为首的五大领袖又花了一周时间商议好了作战计划,作战计划绝对保密,连我都不知道。最后老王不知道从哪捡来一个破喇叭,宣称起义当日他将吹响号角。
我猜他应该在模仿《指环王》里用号角召唤盟友的人类战士,只不过人家用的是象牙号角,他用的是小孩儿玩剩下的破喇叭。
一切准备就绪后,疯子们又躁动了起来,笑面鬼的笑声比以前还要凄厉,彻夜在这座疯人院内回响,亚瑟王所在的用户楼一到晚上,整座楼都在用《圣经》中的誓言宣誓,声音响彻云霄——亚瑟王声称自己已经收编了那座楼所有疯子,看来此言不虚。
事后我心惊胆战地问老李:“咱们什么时候起事?”
“你会知道的。”老李从床上拿起断剑,蹙眉望向远方,俨然一副古代帝王的姿态,“断剑重铸之日,其势归来之时!”
我默不作声地站在旁边,看着披着床单在风中威风凛凛的老李,心想自己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
两天后,老李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忽然瞥见在他的床上,那把断了的木剑不知道什么时候拼了起来,剑歪歪斜斜的,断裂处被人用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
“不好!”我心里一惊。
当天夜里,我睁大眼睛躲在被窝里,心惊肉跳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就是今晚了,我想。
果然,当外面钟楼上的钟敲过12下,我看到老王下了床,他披着床单,带着用病历叠成的帽子,左手抓着剑,右手拿着破喇叭走到窗边。
“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耳。”老李在窗边注视着偌大的精神病院,沉吟片刻,然后将喇叭举到嘴边,用力地吹响了。
破喇叭发出刺耳的尖叫,在夜空炸响。
九
我和老王相继冲下床,站在老李身旁,和他一起注视着夜幕下的精神病院,等待暴乱开始。
“不出五分钟,所有人都会从破窗而出,他们会披着雪白的床单,用被子做成的降落伞从天而降。”老李目不斜视地盯着楼下,幽幽地向我和老王宣布。
我待在老李身旁大气都不敢出,想象着那将是怎样一副疯狂的盛状,老王怀里抱着他的亲女儿,目眦欲裂。
沉默中的漫长等待令人难以忍受,就当我快喘不过气的时候,老李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就是现在!来吧!”老李举起剑对着夜空大喊,声音在空旷的夜空中回响;我深吸了一口气,等待时刻来临。
但楼下毫无动静。
半晌后,我疑惑地望向老李,看到他双目通红,脸颊在微微抖动。老王叹了一口气,像被扎破的气球一样瘫坐在地上。
“这帮孙子!”老李破口大骂。我看着老李苦笑了一下,明白他被诓了,也许从头到尾真正在乎这场“起义”只有老李和老王,果然疯子就是疯子,完全靠不住。
老李不甘心,鼓足气又吹了几声喇叭,破喇叭发出的尖鸣声在黑夜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凄凉。
但这破喇叭显然不如《指环王》里人类战士用的号角好使,压根没有人回应他。
“你们这些杂种!”老李扔了喇叭,声嘶力竭地冲窗外大骂,我看到有一栋楼的警卫处亮起了灯。
“别喊了别喊了!”我急忙捂住老李的嘴,“等下那些人上来了!”
但老李像发了疯似的,一边挥着剑手舞足蹈,一边对着窗口大喊大骂;已经有好几个警卫处的灯光亮了起来,但我根本拦不住老李。
十几分钟后,五名拿着警棍的警卫打开了病房门,冲进来将老李暴打了一顿。
第二天,亚瑟王托猫男孩带来一张纸条,上面说他对于昨晚的事情深感抱歉,并不是他要背信弃义,而是据一名叫梅林的巫师所说,今年不宜掀起战事,否则必败,所以只好作罢。
过了没多久,另外三名起义军领袖也纷纷递来纸条,说昨夜睡的太沉,完全没有听见号角声,而且今天早晨从亚瑟王那里听到了巫师的预言,遂一致决定停止这场起义。
我将这些纸条揉成团扔进了厕所里,没有告诉老李。他的右腿昨夜被打骨折,自从早上医生给他打了石膏后,就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这是一场荒诞的闹剧,是精神病院全体疯子的自娱自乐,但我知道老李为此事倾注了心血。
老李一整天都没说话,我很同情他。
我以为老王也会像老李一样深受打击,但他看起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然神经兮兮地抱着盆栽自言自语,仿佛这件事和他毫无关系;我看了一眼那盆圣女果树,上面已经结出了新的果子。
十
事情本来就该这样结束,疯子们依然过疯子的生活,而我努力向院方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能以自由之身逃离这里,远离这里的疯狂。
但当天晚上,病房内熄了灯后,老李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这边,趴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们一起逃出去吧,这个地方绝对不能再待了。”
我倏然起身,坐在床上盯着老李,月光此时正洒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什么?”
“逃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老李坐了下来,抓着我的手坚决地说。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老半天,半晌后支支吾吾地说:“逃......逃不出去的吧......”
老李是个疯子,我提醒自己,如果跟着一个疯子逃走的话,那我一辈子都会被当做疯子。
“他们都是废物,不足以成大事,所以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和我一起逃走吧!”老李的手忽然攥紧了,脸上显露出疯狂的神色。
我很想拒绝他,但这时脑子里那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去吧,和他一起走吧。”
“不!这件事绝对不能做!”我在心里呐喊。
不出所料,我的头瞬间疼了起来,我咬紧了牙,决心对抗这个声音;老李感受到我的手正在用力地颤抖,不安地站了起来。
“你没事吧。”老李问。
我抱着头跪在床上,用头抵着床板,浑身颤栗不止;我惊恐地发现,这次的疼痛比以往都剧烈,简直像有人在用滚烫的铁筷子搅动我的脑浆。
“你没事吧?”老李将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不是疯子!”我跳了起来,抱着头疯狂地嚎叫着。老王和隐形人都被惊醒了,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我在床上挣扎嘶吼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永远无法战胜那个声音。老王、老李还有隐形人站在床边,以精神病特有的目光注视着我。
“什么时候动身?”我精疲力竭地问老李。
十一
老李的计划是在深夜,用一根绳子从窗户空降到地面,等顺利逃出病房后再见机行事。
“本来我可以御剑飞行,但剑断掉了,而且它也没办法搭两个人。”老王不无叹息地抚剑说道。
老李本来打算当晚就逃走,虽然没有绳子,但可以将床单拧在一起,如果长度不够,还可以再把被套拆下来;一旦下了楼,逃出精神病院的大门就比较简单了,这里毕竟不是监狱,没有站岗的塔楼,也没有人彻夜端着枪守在门口,在夜色的掩护下逃出去是完全可行的。
但由于我发了疯,所以这场逃亡只能推迟到第二天深夜。
第二天,我和老李把近两个月积攒的零食作为遣散费分发给了一楼的孩子们,向他们宣布情报局正式解散。临走时,猫男孩頗为不舍地在我腿间爬来爬去,差点把我的裤脚咬烂。当我回头看最后一眼的时候,那个蓝眼睛的男孩站在墙角,双眼注视着我,嘴角带着神秘的笑容。
夜里,当笑面鬼的笑声停止后,我和老李就开始了。
我们将各自床单拧成绳状,然后系在一起,但从窗子放下去试探长度时却发现远远不够,于是我们又用上了被套,当发现被套也不够用的时候,我们脱光了衣服,将睡衣也绑了上去——这下勉强可以达到安全长度了。
倘若这时有人在外面观察,他会看见有两个光溜溜的疯子,正准备用床单被套系成的绳索,想模仿特种兵从五楼窗户空降到地面。
准备就绪后,我们将床单一头绑在床脚,一头从窗户扔了下去。
“你先来,我掩护你。”老李沉默了一下说。
我探出头看了看,窗子底下黑沉沉的一片,完全看不到底。这是五楼,一旦失足就是粉身碎骨,那样第二天头条新闻就会是“xx精神病医院患者夜间一丝不挂从窗户跳下,当场身亡。”我咽了一下唾沫,没有动身。
“快呀!”老李在旁边焦急地催我。
“老李,我觉得这个事吧——”
这时走廊里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还有焦急的说话声,“我昨晚听的清清楚楚,他们两人准备跑路了......”这是隐形人的声音。
我急忙扫了一眼病房,才发现他今天晚上根本没在病房,由于他平时总是像鬼一样藏在阴影里,所有谁都没有发现他不见了,
老李冲到门口,趴在门上向外张望,看了两眼后他转过身愤怒地说:
“隐形人那小子是个叛徒,他居然去告密了!”
我舒了一口气,这件事被警卫知道,就意味着我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爬楼了。
谁知道老李走到我身边,深呼吸了几口,然后像做出了巨大决择一样,义薄云天地对我说:“我拦住他们,你走!”
“不......不用了,老李......你犯不着这样......”听到老李的话,我心里忽然一凉。
但老李不为所动,并强行将我的不情愿理解成想要和他共存亡。
“别说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老李大吼一声,居然将我抱了起来,然后架在窗户上,我的半个身子已经在空中了。
“老李,你再想想......”我无奈地抓着绳索,欲哭无泪。
“大丈夫生于世,”老李从地上捡起了木剑,然后决绝地看了我一眼,“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这时警卫们冲了进来,瞪大眼睛看着我们,显然这一幕吓到了他们。
“走!”老李忽然转过身,推了一下我的胸口,直接把我推出了窗外,我抓着床单尖叫着在外面荡了两圈,最后双脚踩在墙壁上——如果不是抓着床单,肯定直接坠楼身亡了。
我心脏狂跳,抓着床单悬在窗外一动都不敢动。
这时我听见警卫在楼上大喊道:“掉下去了,快去救人!”
但随即又响起了老李的喊声:“今天由我来做你们的对手!” 之后是激烈的打斗声和惨叫声,大多数惨叫来自老李。
过了一会,声音停止了,我抬起头,看到鼻青脸肿的老李趴在窗户上,嘴巴一动一动地在说什么,然后他身后出现了警卫,他们紧紧抓着床单,用力往上拉。
“抓紧了!”
这时我听见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床单生生从中间被撕开了。
“你们为什么不用一些质量好的床单......”那一瞬间,我在心里咒骂了一声医院的后勤部,然后就尖叫着坠了下去,一直坠入层层夜雾之中。
“本报讯:本市圣和精神病医院患者住宿楼内发生事故,一李姓患者深夜将室友从五楼窗户推下,事前安保虽已察觉并与该患者发生争执,但并未阻止惨剧发生,被推患者当场坠楼身亡。据该院医师所说,李姓患者曾是市场卖鸡小贩,因常年缺乏亲人陪伴并年事已高,致其罹患严重的臆想症。事件具体原因仍在调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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