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的窗户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他听到弟弟带着不均匀的鼻息冲出了家门，摔门的声音那么大，实在有点夸张。但他也知道他这次闯大祸了——在别人眼里，他是整天游游荡荡，净和一些小混混交往，喝酒抽烟打架斗殴一个不落的街溜子。

　　弟弟之前经常火气很大地抱怨他不到半夜不会回来，一天到晚在外头逛。但他这次把家业败得精光，弟弟也受到了牵连，变成了穷光蛋。

　　他本来以为，弟弟顶多有点生气，但没想到这次，弟弟远走他乡再也没回来，他的爹娘伤心过度，不久就相继离开人世。

　　他一时手足无措，为了生存，也只好外出打工，在村子里只留下了一个坏名声。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之后时间长了，有人说他参军了，有人说他早死了，还有人说看到他到城里给一个木匠做上门女婿去了。

　　透过圆圆的小窗，正好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那扇小窗，与家中的真像。

　　2.

　　他又走到医院后面那个小院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风呼啸着、咆哮着，穿过花椒树的枝桠，朝天空嘶鸣着远去。

　　来医院，肯定是身体出了点毛病，不然还能是什么？他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体检单，毛病挺大的，他是说，他要死了。

　　妻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见他，松了囗气，然后慢慢走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医生怎么说？"

　　他的脑袋转了转，刚才的画面又浮现在脑海:给他检查的医生观察片子后对他说："不排除有胆囊癌的可能。"

　　他想骂那个讨厌的家伙，但是忍住了，接着想，如果说出癌症两个字，妻子可能会花容失色，也许，可能会尖叫起来？

　　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一想到妻子可能会哭，可能会晕倒，他就有点不知所措。

　　那可不行。

　　而且，他死了，手术费用再把积蓄花完，她以后怎么办？就算天要塌了，他也要瞒着她。

　　太阳开始落下，他低眉着眼，思绪飘荡。值班护士走过洁净的地板，示意他医院部要关门了。

　　他结束了胡思乱想，抬头轻松一笑:"没事，一切正常，走吧，回家。"

　　妻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眼中闪着犀利的光，他就那样温和地看着妻子，过了一会儿，妻子点点头:"没事就好。"

　　3.

　　回到家，妻子手脚麻利地将床单的边沿掖到床铺底下。这样一来，整洁又舒服的床就铺好了。

　　“我想，咱们现在应该先吃点儿东西。”他说。妻孓点点头，等到她拿着热腾腾的水壶和热好的包子来到桌边时，发现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放好了两个碗。

　　"你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他站起身来，往碗里倒上热水，拿起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想那么多干嘛，来，赶紧吃吧！”

　　他几囗吃下包子，咕咚咕咚将热水喝了个精光，放下空碗。

　　"我有点困了，早点睡吧！"

　　夜晚，风又吹了起来，在树梢上呼啸着，怒号着。他睁上眼睛，轻轻起身，看向那扇窗户。白天的样子都是他装出来的，他不希望妻子担心。

　　天已完全黑下来，妻子也睡着了。他每天总是在夜半时分起床，而那扇窗户总会唤醒他的愧疚。

　　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夜晚，狂风大作。他被院子里不时传来树枝刮断、掉落在地上的响声吓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是小他一岁的弟弟来到他的面前，轻轻搂着他入睡。月亮正好从乌云后面探出头来，透过墙上圆圆的窗户，将银白的月光洒在他们的脸上。

　　他降入了回忆中，却突然发现妻子已经坐了起来，正静静地看着他。

　　4.

　　第三天清晨。一束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病床上，他睁开了双眼。

　　护工踩着金光闪闪推着餐车从走廊那边过来，进入房间，他赶紧坐好，准备迎接他的第一顿病号餐。

　　妻子坐在床边："我闻到了番茄炒蛋。"

　　"我喜欢番茄炒蛋。"

　　“医生说不能吃高油脂不易消化的，我给你做了香菇瘦肉粥 。”

　　"先洗脸。"

　　他用粗布毛巾拼命地擦脸，擦得脸红通通的，像只煮熟了的龙虾。妻子禁不住笑着摇摇头。

　　"我就喜欢你这实诚劲儿。"

　　最开始，是妻子先看上他的。

　　妻子很漂亮，他的眼睛根本就不够用。他不得不又吹口哨，又四下里吆喝，拼命地挥动着工具，把木匠活做的哐哐响。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因为他最拿手的菜，就是番茄炒蛋。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小小的人散发出阵阵的奶香。他有生以来从未闻到这么好的气味。孩子的眼睛圆圆的，像一扇小窗户，倒映出湛蓝湛蓝的天空，

　　他抱着小小的孩子，不断地点头微笑，尽情地享受着做爸爸的喜悦。

　　可是再后来，孩子长大了，有了对象，却出了意外，死的惨烈。

　　5.

　　他内疚地望着妻子，而妻子没有看他，只是在专注吃饭，一口一口，她喝得沉默又认真。

　　他想通过不停说话来消除一点内疚，毕竟，他让她本来不甜的生活又多了一样苦。

　　"害怕吗？"

　　妻子无视他的问题，直接对他说："有点熬糊了，苦死了。"

　　他想安慰她，却只能干巴巴地说:"也许是误诊呢。"

　　妻子抬头看向他，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

　　6.

　　隔壁病房是一个女性儿童作家，同样得了癌症，子宫癌。

　　刚开始的时候那作家跟他说一会儿会有人来看她，可能会吵到他，说不好意思。他觉得她是在炫耀，所以有点反感。

　　过了一会儿，一群小孩子在几个大人的陪同下涌了隔壁病房，叽叽喳喳地笑着，妻子走进来，眼中浮现了一点光芒，看上去有些感动：“孩子们真好啊。”

　　但是过了一会儿，那些小孩子就争先恐后地出了病房，迫不及待的离开了，像是完成了任务。

　　走廊上，他听见小孩子的窃窃私语:"子宫癌啊，太低级了。"

　　走进厕所，他听见刚才还在跟那作家寒暄着的大人正在议论:"像她这样的，过世后作品能畅销吗？"

　　"不一定。"

　　他扭过头，想躲避一下不适感。

　　7.

　　当时拿到化验单时，他第一个想法就是，这是报应。

　　这种想法不是第一次出现，当初他的儿子被工地的钢筋砸的血肉模糊的时候，他就已经有这个想法了。

　　也许，这是老天对他气死父母的惩罚。

　　他发烧了，梦里，他恍惚看见自己的父母站在床边看着他。

　　8.

　　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他有一头杂乱的短发，明显不合身的体恤外面罩一件同样不合身的衬衣，裤子很大，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他牢牢盯着那张脸，脑海中闪现很多想法。

　　真眼熟。

　　花瓶里插了向日葵，散发出太阳的味道。他有生以来从未闻到这么温暖的气味。他坐到花儿中间，尽情地感受着向日葵的芳香。

　　灿烂的太阳照耀着花瓶，光线一会跑到桌子上，一会蹦到椅子上，而楼下站着一个男人。

　　这天晚上，他没有失眠，梦中，是一扇圆圆的窗户。

　　9.

　　隔壁病房突然来了很多人，脚步声将他吵醒了，这些人都是来探望那位女作家的。

　　"你把房产证放哪儿了？"

　　"银行卡密码在哪？"

　　他隐隐约约听到有这样的话

　　这次，妻子走进病房，眼中不再是感动，她疑惑地看着他，似乎在问隔壁是怎么回事儿。

　　他扭头蒙上被子。

　　这个时候女作家已经开始吃药，头发开始掉，记忆开始衰退，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他偶尔看到她，对方头发稀疏，要缓慢地看他好一会儿，才能认出他来。

　　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但他无法控制自己，那是面对死神的无力感。

　　1O.

　　早上九点，要做进一步相关检查，提前一个小时醒来时，妻子在他眼睛上方俯视着他。

　　"害怕吗？"

　　他点点头。

　　妻子拿来一束向日葵。

　　他疑惑地盯着它:"你买的？"

　　包括之前花瓶中的，都是徐武送给你的。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虚无，徐武这个名字，就是平地一声惊雷在他脑子里炸响。

　　很长时间的思考后，他好像睡着了，一次次醒来，又一次梦见一扇圆圆的窗户。

　　经过检查，医生会诊结束后，他被送了出来，一动不动地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

　　比预想的时间快。

　　不知过了多久，女作家缓慢地，艰难地起身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他还在这里，于是她轻声问他:"怎么回事呢？"

　　他摇了摇头说:"本来以为是胆囊癌，后来医生发现是胆结石。"

　　女作家愣了一会儿后，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恭喜。"她说话很慢很吃力，声音沙哑。

　　他又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我本来，已经打算死了的。"

　　女作家惊讶地微微瞪大了双眼，她似乎想问什么，但又点了点头:"是了。"

　　他闭着眼睛微微靠在墙上:"我年轻时——很混帐。我有个弟弟，是个挺好的亲人，虽然有时候他很凶，但是……后来，我连累了他，他走出家门，再也没回来，我父母又气又痛苦，双双去世。"

　　"可是前段时间，我看到他了。"徐文坐直了身子:"可他不愿意见我。因为我快死了，他才来给我送一些东西，可我还是见不到他。我想，死了也好，我对不起我父母，我死了，弟弟应该会原谅我吧？"

　　女作家只是静静地听着，良久后，她轻轻地笑了:真好啊。"她的眼睛很亮，带着神秘的色彩。

　　"真好。"

　　忽然，她的眉头抽动了一下。他连忙说:"我帮你叫医生？"

　　她摆摆手:"不用。"

　　"那，我帮你叫家人？"

　　她没有回声。

　　医生来叫他转病房，进行下一步胆结石治疗，他回头，看见她静静地坐在椅子那里，眼睛透过墙上的窗户看向外面。

　　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残忍。

　　11.

　　徐文出院了。

　　之后再也没有看见徐武，他想，这样也好，毕竟，他心中有愧，不敢见徐武。

　　但他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他也再也没有看见那个女作家。

　　据说，她死了，是笑着离开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