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老太婆家里，已经筋疲力竭。大把大把的灰色黎明出现，漂浮在院子的杂草之上。小牛犊和羊羔们到处寻找新鲜的青草吃。但它们无论是在吃草，或是在走路，都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像是无人居住的荒废村庄的幽灵。
我躺在床上，头上蒙住厚厚的被子，沉浸在昨夜的黑色幽灵带给我的困惑、厌恶和悲伤里。我不知道他的身体到底由何种材料做成，究竟是黑色的雾气或是地底下正在腐烂的尸体？当我像现在这般躺在床上，而老太婆还没有从夜色的褪去中受到醒来的召唤，隔壁正睡着我那可怜的昏迷不醒的妹妹，被子和床褥柔软地把我包围在这安全的环境之中，这时当我想起那个鬼，觉得他的那些话像是由一种恶心的、腐烂的物质组成的，是一种黏糊糊的、发黑的物质，令人感到恶心。我再没有觉得他的话和普通人的一样啦，不，当我此时此刻置身于这个环境里，我想起他的话，想起他的存在本身，想起他的出现，便一再感到不住的恶心。
我诅咒那个鬼，诅咒他在夜晚树林子里的游逛，诅咒他曾经或者是将要施加给每个到那儿去的人的诱惑。他从黑色的夜里出现，在黎明还未到来之前、在沼泽蠢蠢欲动的臭乎乎的毒气中消失。我从未看清楚他真正的模样，从未看清楚他脸上究竟是正蠕动着蛆虫的骷髅还是颤动着的黑色雾气，从未看清他的眼睛究竟是骨头在夜晚发出的磷火或是从猫身上夺来的可怜的眼珠？我昨夜里在恍惚之中把他形容成了一个空无一物的幽灵，而事实上，事实上，也许根本不是空无一物呢？也许根本就是地底下正在腐烂着的、恶心的尸体在移动呢？就像他的话听起来此时此刻令人感到不寒而栗和恶心呢？
在那样一个黑得看不到空气颤动的夜，能够看得清什么呢，那晚上的风到处刮动，谁能够说站在你面前之物不是被风吹翻了它本身拥有的样子呢？那些话像是黑色的沼泽物质，黏糊糊的，令人恶心，令人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要再听下去。但是，真难受啊，那个黑色幽灵的话早已被施上了一层特别的魔力，从树林子回来之后，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像收音机一样不知疲倦地播放着，把记忆里其他本该存在着的事物都挤出来了，到处站满了一段段黑色幽灵的话。
太阳啊，我的太阳，你为什么还不出来呢，快出来吧，帮我驱散这记忆里的层层黑雾！帮我把这种属于粘稠、发黑、腐烂的记忆材料吹散吧，来一阵真正的清风，那风里混合着夏天桃子和葡萄成熟的味道，杨树叶和野草绿得浓重的味道，大豆和玉米刚刚发芽的味道，混合着人们真正的愿望与不断的念想，混合着可怜的哀求和诚挚的祈祷，混合着夜里的梦和白天的哀怨，混合着孩子的歌声和大哭，混合着老人期待的眼神和岁月的回忆，混合着水管的滴响和青蛙的粗鸣，混合着炒菜的油烟和洗碗池的泔水味儿。
这样的一阵风，吹来吧，吹来吧，把这儿灰色的黎明吹散，把这儿沉重的乌云和沼泽的臭气吹散，让我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让昨夜留在我记忆里的浓稠物质吹散，让我看得见太阳，让我在光里融化，让我感到太阳的热度，让我感到七月的温度。风啊，太阳啊，来吧，来吧，让这儿蒙着厚厚云气的村庄不再在夜里腐烂，在暴雨里面发霉！
直到昏黑再次来临，老太婆才叫醒我， “该吃晚饭了，看看你妹妹吧，她现在好得多快，甚至能够下床了！”
真的，妹妹甚至坐在我床前，我一醒来，就看见她还有些苍白的脸。
“你好了吗？现在感觉怎么样？”我问妹妹。
“我感觉好多了，就是觉得很饿，很想吃东西。但婆婆说非要等你一块儿吃饭。”妹妹说道。 老太婆顾虑到病人，煮了鸡蛋、炒了青菜。我吃了淡淡的一碗白粥，没有胃口。
“怎么，难道你也生病了？”妹妹问道。
“不，我就是不怎么饿，可能是昨天晚上吃得太多了。”我说道。
妹妹一吃完饭，就上床去了。
我留下来帮老太婆收拾碗筷。
“你怎么了，”老太婆问道，“你昨夜是不是遇到鬼了？”
“也许是吧，”我说道，“他在我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话。那些话好像在我脑袋里生了根似的，不停地，不停地播放着。”
“哦，这没有关系，你可能仅仅是晚上没有休息，又受到了刺激。多睡会儿吧，待会儿我给你煎服一些草药，你喝了，就能感到好多了。”
“那个鬼，”我说道，“他认识你呢。” “是吗？”
“他亲口说的，”我说道，“他说也是在这样一个没有一丝儿亮的夜里，你把他派进那个树林子去的。”
“哦，我已经不记得他了，你得要相信一个老年人的记忆有时候总是不可靠的。”
“你晚上从来不会出去的吧？因为外面活动着那么多鬼。”我问道。
“不，我尽量晚上不出远门，老年人腿脚不便。”老太婆说道。
“我真的讨厌这儿的天气，夜晚几乎看不到一丝儿亮，白天很少出太阳，总是灰蒙蒙的，静悄悄的，稍微下一阵雨，路面就变得又湿又滑，街道上尽是泥浆。屋里甚至没有一只苍蝇。我喜欢大太阳，那大太阳能把湿毛巾上的灰霉晒干，还能使稻草上晒出一股好闻的暖烘烘的味道，屋里面干燥闷热。你说得对，人们在这儿生活，早晚得生病。”
“因为现在是七月份，”老太婆说道，“这儿爱下雨，就总是见不到太阳。”
“你瞧瞧你的皮肤多么苍白啊，”我叹道，“像暗夜里的鬼。”
“你太累了，神经还受到了刺激，”老太婆说道，“正是由于这一点，我原谅你这么说。”
“原谅我吧，”我说道，“是我记忆出现了错乱，以为这会儿是昨天那个时辰呢，我把你错当成了那个鬼。”
“哦，那真可怕，”老太婆说道，“我的孩子，你太累了，去睡吧，去睡吧，等你明天早上醒来，所有那些黑色的梦魇就会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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