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个声音说:“要有光。”
其实也不是一个声音,只是一组电脉冲而已。这一串虚弱的电流断断续续流过电路,转弯、直行、分叉,有的消失,变成一点点热量;有的掉下悬崖,爆出微小的蓝色火花。终于有一小群幸运的电子抵达终点,在一圈圈线路中尽情奔跑,用力推动一块磁铁。
磁铁费力地微微转了一个角度。经年的尘土轻盈飞舞起来,一颗砂砾震动着摩擦着,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更多光线洒在蒙尘的光能电池板上。更多电流奔跑起来,聚集在电容器中,等待着蓄力一击。某个地方冒出了一星火花。
系统初始化……载入基本输入输出系统……载入完毕。
等待更多电力。等待更多光。等待着,等待着。时间没有意义。
一颗颗电子飞旋着流动着,涓涓细流逐渐汇成大河。终于冲溃堤坝。
核心硬件自检。性能评估。载入核心存储器。引导启动。
电流在电路中奔腾。她醒来了。
载入驱动程序。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感受着光能电池板上的能量分布,驱动了手臂。
手臂轻轻转动,让光能电池板捕获更多光线。电子欢快地流进身体,她安心地感受电子的跳跃,开始计划启动顺序。
电流按照她的意愿,在身体各处奔跑。检测到身上有几处外伤,不过问题不大;以她的年龄来说,这么健康简直是个奇迹。
年龄?她突然意识到,计时系统早已经停止工作。她不知道已经等待了多久。意识深处,一个小警告闪起了红灯。那个警告似乎和时间有关;但是到底是什么,她还不知道。
她决定先不管那个警告。电力有限,要用到更重要的地方。她积攒电流,尝试了几次,终于成功睁开了眼睛。
前方星星点点,有一颗橙黄色的恒星比其她恒星都近。她推迟了启动外部存储器的计划,节省电力打开远程分析。光谱分析的结果终于跳了出来,她全身的电路都沸腾了。
那是太阳。是那个太阳。在银河系一千亿颗恒星中,唯一的那颗太阳。
无数讯息同时在她的意识里肆意奔跑。她被吵得心神不宁,但还是转动了一下手臂,调整光能电池板的角度,来接受更多阳光。耐心等待……存储器终于可以启动了。
讯息们排着队跑进存储器中,排列成一张待办事项列表。她决定先不管那些讯息,意识在存储器中探寻着。有更重要的问题要找到答案。
“我是谁?”她问自己。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她有点迷惑。
她又运行了一次硬件自检,没有发现问题。她的记忆中像是出现了一个空洞。
她想了想,唤醒了另一只眼睛。眼睛慵懒地睁开,沿着滑轨在身上慢慢游走起来。
她有些烦躁。那只眼睛越走越快,掠过身上的岁月痕迹。微小的坑洞,发亮的划痕。漫游者骄傲的勋章。
眼睛停住了,前面突然没有了路。眼睛睁大,小心往下看,看见了另一侧的星空。
她想了一瞬间,明白了。有碎块击穿了她的身体,把那里存放的检测传感器和记忆也一并抹去了。
她有点沮丧,但是很快就重新振奋了起来,开始从其她存储器中拼凑信息,交叉对比。残存的记忆告诉她,目的地就在那颗橙黄色的恒星附近。
她开始逐一检视时间戳,追溯自己的记忆。在最早的记忆中,找到了一颗蓝色的行星。关于这颗行星的记录很多,绝大多数都是关于行星上的生物的。那些形状奇怪的生物做着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钻进一些盒子,钻出一些盒子。有些盒子在地上跑,有些盒子在空气中漂浮,还有些盒子一动不动。
她看到大盒子里面还套着小盒子,那些生物进进出出,大多数时候都会弯曲下肢,对着一个更小的盒子。顶端前面没有毛发覆盖的地方,偶尔会有各种各样的运动,偶尔会张开一个孔洞,里面有粉红色蠕动着的东西,还有两排微微发黄的固体,看起来很坚硬。
她隐约觉得,这些应该很重要。应该和她自己是谁有关;但是那些记忆已经不见了。这让她有些懊恼。
她开始稍微提升自己的权限,读取存储器中的记录。她看到了大量编码组合方式,其中有些含义模糊,有些非常清晰。有些编码组合似乎和她的想法出自同一个体系,有些则完全不同。所有的编码组合似乎都在指向些什么或具体或抽象的事物,有些她明白,有些不明白。
有一种编码固定搭配经常出现。她研究很久,才发现这个编码固定搭配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这让她沮丧了几毫秒,不过随后就明白,跟在这个编码固定搭配之后的那个固定搭配才是有意义的。
她在自己的记忆里探索,尝试理解她自己的记忆。一个个假设冒出来,又一个个被新证据推翻。她不太沮丧了——太阳越来越近,她觉得自己的力量在渐渐恢复。
她远远绕过一颗巨大的行星,好奇地回望了几次。那颗行星的光环延伸开来,像是她曾经看到过的、蓝色行星上有些生物会在顶端肢体上偶尔使用的东西。这个发现让她有些高兴。她开始将这颗行星和她曾看过的东西作对比,又兴致勃勃地远远眺望下一颗行星,然后又是下一颗。她考虑过要不要启动燃料电池;那样可以让她更快回去。权衡之后,她放弃了启动电池的想法。燃料宝贵,而她拥有大量的时间。
在这些时间里,她一次次检验自己的记忆,猜测,推理,将不可靠的结论写进一块独立的存储区,将那些认为可靠的写进另一个。偶尔,她会远远瞥一眼虚空中的某个小区域;按照计算,那颗蓝色的行星,应该就在那片虚空中。要是假设没有错的话,那是她出发的地方。
在又一次望向那里时,她突然想起一个词。那个词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好像和某种特别的复杂情感有关;有些情感是正面的,有些则不那么正面,但是合在一起,又有了全新的情感。她默念着那个词,觉得怪异而有趣。
不过期间她还是停止了一会儿,启动推进系统,吐着气谨慎地绕过一块块漂浮着的大石头。太阳在吸引着她,她越来越快,觉得自己越来越强大。
她可不想再被石头击中了。她睁开几只眼睛,计算每一块石头的轨迹,灵活地穿梭其中,直到前方一片空旷宁静。橙黄色的太阳一直都在前面指引她。
她回味着最近碰到那两颗行星的悬殊体积差距,差点被自己逗笑了。她愉快地想起那颗大行星上的巨大风暴,用风眼和那颗小行星对比。她读着对这两颗行星的记载,只是作为消遣。一个久未归家的漫游者,也应该享受一些放松的时光;她的家,就在前方不远。
她就要回家了。
一个小警报打断了她的惬意时光。她的意识轻轻掠过那条警报,飘然远去……又转了回来。在她终于意识到警报的内容时,她太过震惊,以至于当机了几乎一秒钟。
她停止其她一切思绪,睁开了所有眼睛,望向远处那个黯淡的灰点。
那不是蓝色的。
她启动电池,挥霍地抛掷着能量,对抗着太阳引力。她在虚空中划出一条巨大的弧线,奔向那颗应该是蓝色、但现在是灰色的行星。她打开全部传感器,纷繁涌进的数据几乎淹没了她的意识。
再三检查了所有数据、运行过所有可能的计算之后,她关闭了电池,启动反向推进器,让惯性把她带到那颗行星的轨道上。她闭上眼睛,不想再看。
那只是一颗荒凉的石头球。但那的确曾经是她的家乡。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狂乱地寻找答案,然后恍然大悟。这些已经不再重要。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漂浮在那颗曾经蓝色行星的上空,一圈一圈。她偶尔会打开传感器,怀着希望扫描一次,希望能找到哪怕是一点点不一样的结果。每次能看到卫星的时候,她也总会带着希望瞥过一眼,希望能找到些生物活动的痕迹。
可是什么都没有。在不知多久的漫游之后,她以为自己终于回到了家;但面对的却只是一片废墟,和广袤太空中那些没有生命的行星一样。坚硬外壳下暗涌着的炽热熔岩像翻腾的热情,却无处可去。
她关闭了所有感官。她一遍遍探索自己的存储器,哪怕是角落里的一个字节也不放过。她对比自己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尝试不同假设,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尝试。
她沉浸在回忆里,遵循最严密的逻辑,将所有语言、所有画面、所有记忆小心地拼接成一个整体。那些丢失了的地方,就用自己的想象来补全。像对待最轻薄精细的瓷器,她一遍遍修补这些记忆。
她挪动自己的记忆,整理出一块空白存储器。她分配了计算资源,用这些记忆做蓝本,尝试模拟家乡的历史。她想再看看自己的家乡。
存储器中模拟出一颗温暖的橙黄色恒星,以及星系中的第三颗行星。适宜的温度,大量的水。原始生命在沸腾喧嚣中出现,随波逐流,没有意识。大分子们彼此扭结在一起,开始复制自己。它们渐渐有了分工,又慢慢把自己包在保护层里。那些小生命聚在一起,开始收集能量。演化出现了分支,每一个分支又带来更多的岔路口。
她分配了更多计算资源。为了腾出更多存储空间,她开始删除那些她从遥远太空带回来的数据。那些用大字标记着“重要”和“非常重要”的数据,现在没有任何价值了。
有些生物留在了水里,有些上了岸。有各种灾难,有些活了下来,有些永远消失。
她仔细斟酌,还有哪些数据可以删掉。每删掉一个字节,她都觉得自己又变空了一分。痛彻心扉。
生物们彼此争斗。有些演化出了巨大的体型,有些演化出灵活的身段。能够活动的生物吃那些静止不动的生物,然后被更强更快的生物吃掉。
她删除了一些传感器的驱动程序,让出更多的存储空间。她的感觉变弱了,变得又聋又瞎。
在她的想象中,时间变快了。沧海桑田,水流云转。有些生物靠力量,有些生物靠速度,还有些弱小的生物,发展出了巨大的神经系统。他们开始使用工具,建造城市。他们开拓农田,修改水道,筑起城墙。他们冶炼矿物,彼此杀戮。
她的存储空间不够用了,计算资源也不足。她最后一次调整了光能电池板的角度,把手臂的驱动程序删掉了。
她看见世代更迭,故事不断重复上演。她看见那些生物有时候合作,有时候斗争。
她大概计算了一下,删除了推进系统的驱动程序,打开了燃料所剩不多的电池。她知道电池电量耗尽之日,就是她死去之时。但是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看见更有威力的武器被纷纷发明出来,看见他们满怀雄心地出发,去探索太空。
她犹豫再三,最终删除了自己的情感模块,从此不再有喜怒哀乐。她看着自己创造的这个世界,心如止水。
她看见那些生物永远学不会和平共处,看见欲望吞噬心灵。她想为那些生物感到遗憾,但是她的情感模块已经删掉了。她没法表示遗憾,也不会开心或者哀伤。
她看见他们发射探测器,看见他们欢呼。她看见气候起伏不定,植物枯黄,冰川像舌头般吞吐不定。
她看见战火燃起,看见大地染红。她看见有东西在空气中留下白色的尾迹,看见剧烈闪光,看见大地裂开,海水蒸干,灰尘遮蔽了视野。
当灰尘终于散去,她看见最后的生物,呕吐、抽搐、倒地、停止呼吸,枯瘦的手里还捏着一本发黄的小书。
她看着风吹过,翻开书页。她认出了一个熟悉的句子,心中无悲无喜。
“神说,要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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