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坟”

招“坟” 招“坟” 招“坟” 招“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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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出生在清河岸一个小村庄，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少年时代。童年是快乐的，有河相伴的童年快乐又增添几分，回忆起来满满是欢乐和甜蜜。 

    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清河是渭河的较大支流。二十多年前河面尚宽，能达到七八米，夏季多雨时节能达到近二十米。夏季是游泳抓鱼抓泥鳅的好时候，当时似乎很少空手而归，总是满载着小鱼满载着快乐回家。记得有次太阳最热的时候河里竟然跑上来只乌龟，村里人称“鳖晒盖”，据说在夏季最热的时候因为水里闷热，乌龟会爬上岸透气，所形成的一种奇特现象。孩子好玩，可怜那只乌龟被抓住供人观赏，后来也莫名死了。

也有担心害怕的东西，下河游泳玩水最怕“衔蟆”，其实木木也不知道怎么写这种水生动物，后来学习生物才知道它的学名是“水蛭”。记得有一次一只水蛭从后背叮入一个伙伴的身体，木木眼睁睁看着只有担心惊恐却没有丝毫办法。幸好大人有经验，用鞋底对着皮肤底下的水蛭狠狠抽打至直到它出来为止。只是可怜了那个伙伴，痛的满地打滚，惨叫声回荡整个小村庄。

    河两岸均是近十米高的土坡土崖，长满各类野生植物，最好的算是酸枣了。每到秋收季节也是酸枣成熟时间，大人秋收，男孩子就三五成群结伴摘酸枣。相对来说酸枣果肉较少，虽酸甜可口但并不是美食，只是在土坡土崖上冒着被马蜂蛰的危险，冒着经常被酸枣树刺刺伤的代价换来的些许酸枣吃起来也就显得格外金贵格外甜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社会经济飞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升，但是付出的代价也似乎显而易见，环境恶化，河水断流在中国似乎比比皆是。清河没水了，似乎是一夜之间就没有水了，加之周围造纸厂、塑料厂等污水废水大多排入清河，曾经那个木木魂牵梦萦的儿时天堂忽而就变成了臭水沟，只剩下文物古迹“清河桥”有气无力伫立河间，无可奈何的默默承受污水的浸泡和冲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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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的父辈都是农民，靠天吃饭，靠地生活。虽然紧邻清河，可是这里的土地灌溉条件并没有想象的好，井水很深，四十米才出水，六十米才能保证不间断出水。只是贫穷普通的农民很少有人能投资几万元打一个深水井，大多数靠着浅水井磨磨蹭蹭、时断时续地利用“引水带”浇地。水资源的匮乏，意味着这里的土地十分贫瘠，靠土地致富的难度相当大。

和木木父辈年龄相近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个叫晋娃的人，可谓风云人物。木木其实很多年都不知道“晋娃”的“晋”如何写？还是成人之后，一次晋娃他们兄弟五人待在一起的时候，突然豁然开朗，原来老大叫“秦娃”，老二叫“晋娃”，老三叫“吴娃”老四叫“魏娃”，老五叫“燕娃”，心里连念几遍，才发现这是春秋战国时代的诸侯国名称。木木明白之后，暗暗对他们的父母产生了一种油然的敬意，大字不识的农民夫妻俩能起出这么有历史韵味的名字，实属难得。

传闻晋娃上学的时候，很聪明，尤其是数学学得特好，是个上大学的好苗子。可惜天不遂人愿，十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众多能上大学的好苗子都“涡矸”了，上大学的梦“拦腰折断”，想都不要想了，彻底沦为农民。

数学学得好的人，一般都思维均比较活跃，不是几亩土地就能拴住的“池中之物”。晋娃做过“草圈”，贩过“羊羔”，收过“木头”，经济一直处于村里“小康”水平，能人一个。

晋娃人生最鼎盛的时候，应该是和弟弟吴娃合开“砖瓦窑”的时候。九十年代中期，是中国基础设施建设的高峰，对土窑烧制的“红砖”需求量很大，加上清河河岸的垂直峭壁，土层较厚，可以源源不断的提供烧制“红砖”的原材料——黏土，一直苟延残喘的小作坊“清河砖厂”，突然红火起来了。

晋娃和弟弟吴娃眼光实在很毒辣，在砖厂濒临破产的时候耗巨资整体承包，承包之后产品竟然神奇的就供不应求了，常常是“清河砖厂”大门之外横七竖八的挤着十几个拉砖的四轮拖拉机，“红砖”当时的走俏程度可想而知。清河村百分之八十的青壮年劳动力都从事与“红砖”相关的产业，有专门开采原料黏土的，有制作“红砖”泥胚的，有烧炭火看窑的，还有专门冒着四五十度高温进窑出砖的，当然最多的便是这种购买四轮拖拉机，夫妻两人做拉砖买卖生意的“二道贩子”。

可想而知，晋娃、吴娃两兄弟那几年赚得应该是钵满盆满，一跃成为清河村的首富之家，高居地方财富榜首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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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劣根性是很难根除的，可以同苦难，很难共富贵，兄弟亦是一样,甚至至亲兄弟姐妹相比普通人的合作更难以持续很久。伴随着金钱的迅速积累，晋娃和吴娃两兄弟的嫌隙与矛盾日益公开化，在无数次争吵和相互抹黑中，兄弟情分消磨殆尽，只剩下相互埋怨与仇恨。

相比晋娃的高调与自视甚高，不甚尊重别人，吴娃显得谦卑和温和，加上吴娃的妻子智商情商超出周围人一筹，晋娃和吴娃两兄弟的角力对抗缠斗，胜负日渐明朗，晋娃失败了，换来的结果是晋娃彻底退出“清河砖厂”的经营与管理，股份与分红也与他没有什么关系，补偿是20万元，外加一座两层小楼。

90年代末期，20万元是巨款，两层小楼的伫立更显威风凛凛，突兀在一片低矮的砖混结构大房或者倒座中，鹤立鸡群的感觉十分明显。晋娃在人群的羡慕和称赞声中忘却了被赶出“清河砖厂”经营管理合伙人的伤痛，人生几乎达到了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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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怕勺舀。两层小楼的鹤立鸡群，经不住风雨的冲刷和时间的洗礼，慢慢变得陈旧和寒酸。20万的巨款在一大家人的衣食住行高消费中损耗所剩无几，晋娃的生活渐渐趋同于周围劳苦大众，泯然众人矣。

贫困会产生戾气，生出埋怨和咒骂。晋娃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样的，“人家说我晋娃人能成，晋娃没有卡；人都说健娃人不行，健娃有卡呢。”祥林嫂一般，逢人便说，换来众多人的嫌弃和白眼。

健娃是和晋娃是小学同学，一直都是民办教师，日子过得清苦，最重要的是健娃没有什么能力，被各个小学校长厌恶，几乎把整个东屯乡的小学转了个遍，声名较为糟糕。难得健娃一直坚持下来了，等到政策的曙光，上世纪末期抓住了历史的机遇，民办教师转为正式编制教师，不但工资成倍增长，最重要的是不会再担心被人辞退，有了属于自己的银行工资卡，这也就是“健娃人不行，健娃有卡呢”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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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飞速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红色土质烧转”由于土地资源的紧缺以及环境保护机制的成熟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清河砖厂彻底关门了。吴娃经营多年砖厂，财富的积累达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更重要的是积累了丰富的打理经营生意的经验。吴娃和妻子迅速开了很多不同类型的加工厂，有做塑料颗粒的，有装修木材加工的，还有纤维板制作的，一跃成为乡土“集团企业”的负责人，虽然受地域限制，大多上不了台面，但方圆百里，绝对首屈一指，风光无限。

晋娃多年从事开着烂烂三轮，走街串巷收桐木和杨木，加工成木板的生意，维持生计不成问题，大富大贵很难，因为这种以收木头制作木板的小作坊如雨后春笋在清河村遍地开花，竞争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利润逐渐在相互倾轧的过程中被压榨的很低很低，只能维持温饱生活，想要风光无限的可能性不存在了。

那个年代，每逢晚上十点半左右，万籁俱寂，总能听见晋娃的烂烂三轮车发着刺耳的“哒哒哒”声，穿越整个村庄的上空，加上晋娃毫无顾忌吼的秦腔，宣告他外出收木头凯旋回村了。

晋娃吼的秦腔是“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这几句戏曲曲词来自《三滴血》，《三滴血》是秦腔的代表曲目，简单易唱，深受广大农民的喜爱，都喜欢吼两句。晋娃也应该只会吼两句，因为从没有听过其他的曲目和唱词从他口中吼出。

锯木头会发出巨大刺耳的“滋滋滋”声，需要几个工人分工协作才能完成，所以一般情况下，木材加工厂都有几个固定的工人，晋娃的加工厂也是一样。往往都是晋娃坐在大锯旁边的茶桌上一边喝着黑水般的酽茶，一边天马行空的高谈阔论，诉说当年自己的英雄气短，咒骂社会政府的腐败不堪，笑谈周围人的香艳趣事、糗囧逸闻，顺便督促大家认真努力干活，奔向美好的明天。

有美好的明天吗？一群四五十岁的半拉老头，被衣食住行的生活所困扰，要盖房子，孩子要上大学，自己不断生病，未来无法妥善养老等等各种琐事折磨着这些人的身体和灵魂，他们基本没有突出技能，缺乏文化知识，曾经一身蛮力也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消损流失。美好的明天，是晋娃的梦想，不是大多数人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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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越收越少，收木头的人却越来越多，一个行业的繁荣，应该衍生相关行业的发展，而不是同样的行业无序出现，最终导致大家都没有饭吃。晋娃的木材加工厂关门大吉了，他再一次成了闲人，每天绕着村子里的水泥路来回转逛，逢人边咒骂社会的不公，偶尔也谩骂兄弟弟媳的自私冷酷，再次成为祥林嫂，成为大家眼中的瘟神，恐躲不及。

村子的水泥路是政府投资铺设，有人询问为什么乡间小路都是水泥路，而不是柏油路。原因很简单，水泥路耗资小，原材料易得，施工水平要求低，农村的泥瓦匠组成的施工队都可以完成铺设任务。施工水平低、耗资少也造就了水泥路的易损、易折、易断的特性，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水泥路，每逢下雨过后，雨水久久无法排除，积水形成数十个积水潭，行人无法通过，车辆胆颤心惊，唯恐发动机进水，趴窝不动了。水泥两边的垃圾遍地，肮脏不堪，臭气熏天。漫步在清河村的乡村小道上，你会怀疑这是21世纪的新农村吗？这明显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景象。

清河村北望1000米，是一条叫“帼锦路”的柏油马路，慢慢的在人们的嘴里变成了“国际路”。“帼锦路”北边便是研飞区的工业开发区，高大的钢架结构厂房几年之间迅速从农田里长出，遍地开花，历经千年风霜雪雨的耕地完成了历史使命，工业化替代农耕社会，走到了历史的前台。

清河村比邻的马庄村所有村民在工业文明发展的历史机遇中完成了耕地转卖、房屋拆迁、村庄迁移等等诸多事宜。“金钱不是万能的，很多很多钱却可以横行霸道”是近五年工业园区建设的黄金法则，人们思想转变之快令人咋舌。马庄村村民完成了由农民变成城市居民的历史性变革，不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转而住进了搬迁小区，拿上了耕地和宅基地等固定赔偿工资，有滋有味地享受人生的下半程。除了祖先的坟地很难搬迁，老祖宗几乎快到了魂无所依的境地之外，其他一切近乎完美地发展着、进行着。当然祖坟的搬迁村民们着急，政府也着急，着急也没用，活人的事大，死人的事小，拖着吧，看明天、后天、大后天如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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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庄村翻天覆地的发展着、变化着，令人艳羡不已。隔路相望的清河村却纹丝不动，好多年都在盛传会征地，会拆迁，大家会变成城里人，多少人在期盼中焦急，焦急中麻木，麻木中放弃，除了自怨自艾，“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有人不信命，一定要逆天改命。既然不能征地拆迁，那我们就招商引资，既然一条路隔断发展的可能性，那就给能发展的地方提供全方位服务。晋娃联合村里无所事事的西峰、平娃，通过置换耕地，三家集中起来十亩土地，出卖给马庄村作为搬迁坟场用地，换得金钱数十万元。

听过招商引资，发展地方经济的，还从来没有听过“招商引坟”的，还是私人行为。晋娃等三人的行为引起了清河村民的口诛笔伐。西峰和平娃属于年轻一辈，拿了钱迅速离开村子，南下打工，远离是非之地。晋娃已经年过半百，本来就属于“不顾模嚢”之人，任乡亲朋友重口销蚀，我自问心无愧，不回应，不羞愧，不改变，不逃避，依旧大摇大摆行走于村里村外，似乎“卖地引坟”事件从未发生，生活轨迹从没有发生任何波澜和偏离。

上好十亩良田，在一夜之间冒出百余座新坟，纸花圈插满坟堆，黄色的纸狮子伫立其间，龇牙咧嘴，阴风阵阵，令人不寒而栗。最可气的是本村的良田埋葬的是外村人的祖先，这种耻辱默默的长在清河村民的心中，慢慢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如一颗掩藏的雷，都在隐忍，随时会爆发。这颗雷始终没有爆发，克制和只字不提成为大家的共识，视而不见最终成为村民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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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商引坟”三年后，清河村村民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很少再有人愤愤不平，太阳每天升起，日子平淡无味而过，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不幸和困顿，一个坟场而已，不足以给人们的生活烙下太深的痕迹。想起一篇文章，说大清朝开国，征服汉人，先摧残汉人的文化和习惯，实行“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铁血政策，多少铮铮铁骨，不惜抛头颅也要保存父母先祖遗训的满头青丝或白发。近300年后，中华民国成立，需要剪辫子，又众多志士守着历史的辫子坚决不从，甚至投湖以“明志”。

日子归于平静，每一个人为自己的前途命运奔忙的时候，晋娃却得了癌症，是中国人癌症发病率排第一位的“肺癌”。

周围人在有人得癌症的时候，总喜欢猜测一下得病的原因，抽烟总是和肺癌密切联系，晋娃嗜烟如命，每天至少两包，得肺癌是应该的。环境的污染恶化也是不争的事实，雾霾日趋严重，河水发黑发臭显而易见。木木妈妈把得癌症归结于人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生活巨变，压力和害怕会使人很快得癌症。木木妈妈举了很多周围人的实例，比如刚刚去世的李老五，去年盖房，有工人从房顶上摔下来颅脑重伤，一直昏迷不醒，李老五非但房子没有盖成，还得赔偿巨额的医药费误工费等等，李老五很快就确诊为肺癌，三个月便进了棺材，埋进了祖坟。木木老丈人把年纪轻轻的人得癌症归结为“胎子里带来的，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这应该是“遗传因素决定论”，属于学术范畴。

更多村民把晋娃得癌症归结为报应，“天作恶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统统报销”一应顺口溜朗朗上口，在清河村民中口耳相传，波及面甚广，一跃成为高频词，热点词汇，闪耀在村庄上空，直接在人群心理判定了晋娃的死刑，要打入18层地狱，接受生生世世的煎熬，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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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最后一次见到晋娃，他已经坐上了轮椅，头发全白了，雪白雪白，五十出头的人，不夹杂一根黑色或者灰色，干枯是最大的感受。记忆中晋娃身高接近1米8，身强力壮，国字脸，浓眉大眼，还有一点帅气。眼前的晋娃毫无生气，双眼迷离，说话有气无力，皮肤黝黑枯黄，青筋爆出，坐在轮椅上努力将脖子支起，但一会头就会偏向左肩或者右肩，浑身的力气已经无法支撑起头颅的重量。西峰和平娃轮流推着晋娃的轮椅，彳亍在清河村的羊肠小道上，期许把生活五十余年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尽收眼底，长留心中。

晋娃的死讯是母亲和木木闲聊中提起的，如同提起邻居的孙子昨晚尿床一般，无意玩笑而已，一掠而过。木木的对门嫂子兴奋的告诉木木，晋娃临死之前都写好了自己的挽联，“勤劳遗世多灼见  业绩平生足千秋”，横批“精神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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