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數無定,是非變里觀
機心雖忘盡,文字半含酸
文/班座
一
“嗬,这天儿咋说变就变呢!”一句响亮的牢骚跟着老曹略显臃肿的身子撞进了门,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可不嘛,十分钟前窗边还看不见半片儿云彩呢,忽然一阵阴风卷地而起,就见天上团团的黑云像火车一样隆隆地奔过来,随即雨点就倾了锅似得砸了下,只驱得满地毫无防备的行人四处奔走找躲雨的角落去了。
可忽然的暴雨却没给我这路旁的小茶馆赶来多少顾客,毕竟盛夏的午后,人们还是不太愿意去大街上乱逛的。不过也落得我清闲,可以倚在后窗边上慢慢地看天上的水往下倒,直到老曹急急忙忙地闯入打破了这份平静。
老曹不老,但身体看上去确是一幅久经沧桑的样子,他的肚子稍有富态,腰背也因此不总是挺着;比较引人注意的是他因微胖而显得很圆的脸,总是泛着一层似乎是油腻的光,倒映得他笑起来时鼓鼓的两颊越发憨态可掬;他脸上配一双古典的黑色圆框眼镜,镜框后面的眼珠不大,眼神儿里还有着些壮年的气色,却总是透着一种叫人感到迟缓的光,有一点像民国时候乡里老先生在听自家小侄儿背《三字经》,因而我叫他老曹,也没有觉得不甚合适。
我的店正好在老曹下班的路上,老曹就成了我店里的常客。
店里时常有人铺盘棋对弈,两位棋友互相敬过茶,按下棋盘,摆开棋子,厮杀正酣。老曹来了,也不管下棋的两人认识与否,就要凑上去观战几局,看到深处,有时会脱口而出地为势弱一方指点一二。茶馆对弈不比街摊上能任人吆五喝六,但对家才刚觉愤懑之时,抬头看他拧着眉毛认真地盯着棋局,一层细汗从微皱的额头上涔出来,口里还混含地念着棋盘的摆布,又感到几分可爱,也便不与他计较什么了。
但更多的时候,老曹总会穿一件暗黄色的旧夹克,腋下夹一叠文件和几本闲书,捡个僻静的小桌儿,叫上一壶不值什么钱的茶水,翻览几眼文件,便打开一本小说慢慢地消磨起一晚上的光阴了。我不太清楚老曹到底是做什么岗位的,但看他的神情常常悠然自得,还是蛮招人羡慕的。
不过近几月来老曹不常来我的小馆了,隔几周才偶尔光顾一下,虽是照例点上一壶茶去灯下小坐,但常陪他的那几本闲书却不见了踪影,眉梢上似乎还增加了一分不安。由春入夏,小馆里常充斥着谈情说爱慢沐春光的情侣,或是要赶在年中谈成合同的项目经理,这些人一来,又是要求这边场儿布得好些,又是催促那个茶上的快点儿,我打着转儿地去招待他们,便也没留意老曹在自顾自地干些什么。就是偶尔给老曹把茶水端过去时,瞅见他在看一些奇奇怪怪的文件,还时不时蹙着眉在纸边上勾勾画画,似乎是处理着挺重要的事儿呢。
老曹进门时衣服已湿了大半儿,一些水珠在他的鬓角上汇成了流,顺着他圆润的脸颊淌下来。
“大雨天的还不忘光顾我这偏僻的小店,难得对我这么眷顾。”
我赶紧地递上去一把手巾,找了件还算干净的衣服让老曹换上。
话虽这么说,确能看出还是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把老曹赶到这里的:老曹湿漉漉的衬衣扣子一直系到了领口,往日裸露的几纸文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还算精致的文件夹,若是没有满脸的雨水,还颇有几分要赶去参加什么会议的大领导的样子。
不过,被雨打湿的一脸笑却出卖了那个紧迫而正式的老曹,“看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哪儿我也去不了了,不如弄几个小菜,咱哥俩儿喝几杯”。
哟,我可不敢说跟老曹有多深的交情,但近来难得见他这么高兴一回,毕竟盛情难却,再者这瓢泼大雨中恐怕我的小店也招揽不来什么生意了,正闲来无事,不妨且与老曹对酌几杯,听听故事也能打发掉这漫长的下午时光。
“得嘞”,在茶馆里要酒菜的真不多,不过我还是拾掇起一张靠窗的桌子,铺出几盘小菜,摆上两个茶盏,倒来半壶清酒。
老曹坐下便先干为敬,我也急急忙忙举起酒回敬一下,一饮而尽。
二
说来老曹碰上的这事儿还真挺值得拿来邀人共饮的,他盘算了半年的高级职称的事今天算有了准信儿了。
这评高级职称顶得上奋斗好几年呢:一个中级职称在老曹单位也就能拿个基本工资,可评上高级之后不光工资翻倍,若再过一两年还能走上行政岗,在行政楼里就能自己占一个隔间,也不用跟几十个职员挤鸽子笼一样的办公室了。不过高级职称也确实不好评,不单单看专业技术,还看些资历,更何况单位里中级职称快二百人,评一次高级,也就给不到二十个名额,评不评得上还真得看命。
老曹入职有些时间,拿中级职称好几年了,之前几届评高级职称老曹都报过名,但是论资质论实力与先辈们差距确实有些大,也就是重在参与,了解一下规则罢了。本来今年老曹也不太报希望:今年老曹单位的中级职称尤其多,里面还有好多刚来没几年的研究生,这帮研究生劲头大,干起来事儿风风火火,职位也蹭蹭蹭往上升,颇有要赶上老前辈的势头。
但去年临近年底,人事的老张闲聊时告诉老曹个信儿,市里面的退休政策可能要改。可不是嘛,一过年,单位里的一大批老家伙们赶着趟儿地去申请离休,今年不提前退了,按新政策赶到他们退的时候得多干个七八年呢,得着空儿多领七八年的退休金,谁还要那拼死拼活挣来的点儿工资啊。
按说老曹离退休有个几十年,这政策跟老曹几杆子都打不着呢。可这些早早离休的职员占了几十个高级职称的头衔,他们一走,指标就轮到年轻人头上了,老曹今年评上高级的希望不是一般的大了。事不关己的政策却能改变了自己的命数,老曹心里很是哭笑不得,不过确是让平日里做事懒散的老曹有了很大动力。
这评高级在全单位都是一个大事儿,底层人民个个巴望着能早日评上个高级然后平步青云呢。办大事儿得有一套规矩,按老话讲叫个局气,照规矩来,谁评上谁评不上大家都心甘情愿没闲话讲。这套规矩在单位里可是耳熟能详,还有个挺响亮的别名儿,叫“八一一”。
“八一一”嘛,顾名思义,总共三项,一项占八十分,另外两项各占一成。三项是什么,全单位人心知肚明:
毕竟高级职称还是技术岗的要求,技术和理论知识得占了大头儿,这专业水平考试就占了那个“八”。
再一个,单位里搞行政的那么多,评上高级之后过几年走入行政咱不能不拥护党的领导吧,这组织建设和思想教育就占了头一个“一”。
这后一个“一”,叫工会评议,本来是没有的。可十几年前从市局里面调来个老领导,喜欢在单位里搞些活动,让大家聚一起热闹热闹,但单位里工会鲜有人搭理,大家各玩各的,没给老领导面子。老领导一气之下立了条规矩:工会活动计入考核。
这考核怎么算可难倒了人事,既要让下面的人争着参加工会活动,又不能打搅了其他部门的几个领导。最后还是当时人事处的小杜灵光一现,在评定高级职称的时候加上了一个工会活动的“一”。这下老领导再想组织什么活动,单位里的年轻人都开始屁颠屁颠地跑来捧场,工会也渐渐办的红火了。后来老领导调走了,当年的小杜变成了老杜,竟接了老领导的班,这套规矩也就继续传下来了。
确实是这个“八一一”的算法把老曹算到了高级职称的候选名单上,不过按老曹的话讲,到底还是靠运气。
三
从知识考核上来说,老曹打心里面是有点虚的。
这专业水平考试是省厅统一出题,各单位待评人员都要参加,交到市局里面统一评分。四个大项,每项一百分,最后取个平均分作为最终成绩。四个科目得考两天,考试地点设在市郊的一个小学校,这小学校平常上学的人零零星星,但考试的那两天几千人乌央乌央地聚在那里,考完又黑压压一片漫出来,更何况小摊小贩们都跟着风早早在校门口抢起了地盘,倒有些身处闹市的感觉,成了市郊一个盛会了。
一出校门,老曹基本上没摸过专业书,几年来委身于觥筹交错,世事沉浮,谁还顾得上温习那一点学术知识。不光学术比不上那些刚出大学门的研究生扎实,论吃苦耐劳老曹也扛不过。那些个刚刚入职的小青年儿们,一听说单位里要评高级,兴奋的不得了,复习起专业课,个个儿能看书看到凌晨三点。老曹试着跟他们熬了几天夜,只觉得后腰拔凉拔凉的,周一升旗在太阳地儿里没站了五分钟就两腿打战双目发黑。
人事的老张对老曹说:“算了,咱差不了多少分,总不至于为个考试把命送了吧。”
老曹一想也是,谁知道他们这么拼能撑到哪一天呢,就没再起早贪黑,只是把平常喝闲茶的功夫拿来简单翻几眼床头的专业书。
单位在考试前给大家安排了统一的培训,从省里面请来专家给大家讲一个星期的课。这本是桩好事儿,却在考完试后成了大家一致诟病的对象。
但这事儿谁都不能怪,要怪就怪省里面刚退休的老厅长。老厅长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十几个年头了,对政途不感兴趣,这专业水平考试却亲自管了十几个年头,连现行的考核大纲都是他亲自给出的,年年试卷出来都得经他阅目才能通过呢。
老厅长是从一线技术员一步一步登上去的,深感考核技术能力比理论知识重要得多。每次考前出卷,厅长都亲自在考务组会议上给全体出卷人强调,只有真正掌握核心技术的人,才配作我们筛选出来的高级人才。
这句话在省厅里可谓是人尽皆知。虽然考试大纲里面还是明明白白的写着“技术和理论并重”,但试题“重技术轻理论”已经成了业界的一个潜规则了。
老厅长今年退下去了。退并不是因为退休政策要改,而是确实到了年纪。本来老厅长还想继续干下去,但年初偶感不适,去医院检查,竟查出来个肿瘤。后来闹了半天,最终鉴定为良性的,但着实把老厅长吓得不轻。想来还是身体重要,老厅长就草草退了休,在南方买了个小别墅养老去了,连个继任人选都没指定。
这老厅长突然退休,几个副厅长争着要上位,结果争来争去把省政府争烦了,却调省研究院的院长来当了新的厅长。
新厅长上任没几天就碰到了省专业水平考试的出题工作。新厅长搞理论研究搞了大半辈子,一看老厅长留下的考试大纲:“好嘛,技术与理论并重,但没有理论哪来的技术。先理论后技术,搁哪儿都是这个理。”
一句话,整个考务组乱了套,本来准备好的技术知识题库废掉一半,又慌慌张张地找来一堆晦涩难懂的理论知识题填进了试卷。但省里面出题有规定,原则上不及格考生不能超过百分之十呀。考务组纠结了很久,不得不在那堆理论难题之后设下了一半的送分题。
可考试大纲一个字都没有动,被派往全省各地展开培训的专家哪个能知道考卷已经天翻地覆的变化了。“重技术轻理论”的应试策略顺着专家的麦克风传入了那几千考生的耳中,存进了他们的脑回路,又记在了他们的笔记本上,结果只带来考场上一片片的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考的分低也不见得对人人都是个坏事儿,至少对老曹就不是。
往年的考试每个单位都是一片九十多分的,甚至还有那么几个考到满分的。可是今年这么一出儿,让老曹单位里脑袋瓜最聪明的也就拿到八十九分。
怎么说老曹也曾好好复习过几天,又趁着研究生们苦思冥想理论题的档儿把简单题详详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成绩单一下来,嗬,七十九!竟没比自己往常练习低了几分,心里挺大一块儿石头落了地,这让老曹喜不自胜。
四
按说“八”占了大头儿,两个“一”起不了什么决定性作用。但是考试中水平顶高的拿九十分,水平最低的也能拿六七十呢,大家差来差去不过都服从一个很窄的正态分布罢了。这两个“一”却不同,好的人能拿到满分,玩不转的新兵蛋子就只能干瞪着眼拿零分了。今年“八”更没能拉开差距,再评职称就只能拼那俩“一”了。
如果再回到换届之前,老曹还是不会相信自己今天能在单位党委里坐上一把交椅,毕竟当年连入党也不是老曹自己的主意。
还在大学的时候,学院要求各班辅导员完成入党指标,可那时的同学们年轻气盛没几个有政治觉悟的。学院催得紧了,辅导员只好挨个寝室求同学们写入党申请书。可那帮儿小伙子们一听辅导员要来查寝,就赶紧着约晚上一块儿去网吧不回来。辅导员在宿舍楼里转了两圈,只找着一个害头疼的老曹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算是在辅导员的苦口婆心下写了份入党申请书。那年写申请的人还没有学院分下来的名额多,辅导员挨了一顿狠批,老曹却这么稀里糊涂的混了个党员。
这么算来老曹入党时间不短,但是入党后毫无建树。毫无建树并不是因为走了什么错误路线,也不是没有能耐,而是老曹实在是对思想建设没什么兴趣。几年来党员开会,瞧吧,会议室最后一排旮旯里的那个身影准是老曹,如果不是挨个点到,没一个人记得老曹来了呢。几年下来,老曹在全体党员会议上只说过一句话:屋里太闷,我去开个窗子。
单位里党委席位给的不多,党员却是一抓一大把,老曹本来列在那怎么排都排不到党委提名的那一批里面。但单位有规定,每个部门都得出几个党委代表。全单位党员多,分到每个部里面的党员就能扳着指头数出来了,尤其老曹部门还算党员比例小的呢。
可这样算原本也轮不到老曹的。
一开大会,老曹部门里分了三个党代表名额,按单位党委代表的要求卡一卡,部门有七个够格儿的。
名额给谁?这部长每日运筹帷幄得占一个吧,这副部长每年为大家跑东跑西忙上忙下得占一个吧,但第三个名额给哪个基层干事就得看群众意见了。部内投票老曹稳稳的排在这第五位,力压两个刚入党的毛头小伙子,而呼声更高的有督察岗的小林和技术岗的小杨,而小林比小杨只多了一票。
在别人眼里,小林和小杨是关系特好的哥们儿:同一年研究生毕业,在一个部门里干活儿,分到了对门宿舍,后来又一块儿参加了党校考试,一批入了党,天天中午饭都一块儿吃。小林心直口快,坦率热情,小杨踏实稳重,任劳任怨,俩人各有所长,但待人都客客气气,部里的人也都挺待见这俩小伙子的。
可是到全单位党代表选举会议的时候,俩人闹翻了。俩人闹翻并不是因为争这一个党委席位,而是一个有小事儿闹了别扭。
单位里每个月要搞一个思想交流会,以拉近领导与群众的关系,办公室摆几个果盘,还美其名曰茶话会。说是交流,实际上更多是走个形式:从各部门拉几个人过来捧捧场,再请几个单位领导,大家围几个圆桌,群众听一听领导的发言,领导问一问群众的意见,再在掌声里作一下最终点评。等到茶话会一团和气地结束以后,领导该骂照骂,群众该议论照议论,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愿意参加这个茶话会了。
但是单位的例行公事不能不去啊,各部门里就只好挨个排班去了。这月就排到了小林和小杨,俩人早早就约好了一块儿去。
茶话会安排在周六下午。小林盘算着趁上午空闲去帮市郊姑姑家看个房子,按说也就是买卖双方讲个条件,签个协议,个把小时就能搞完的事儿。小林大清早起身,想着等不到吃中饭就能回来,也没告小杨一声就走了。可两方一谈,这边嫌价低,那边嫌房差,说不到一垄里去,生意算是谈不成了。
有道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一方收了房,一方拿回款,各自找下家儿就完事了。可谁料对方是个愣头青,小林也不服个软,三句两句竟吵了起来,互相拍了桌子,推推搡搡过程中还把小林的手机摔了个粉碎。这下可好,一件事变成了另一件事,本来没有的矛盾最后闹到了派出所,谁也别想安安生生的出来了。
等小林气呼呼地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茶话会已经开了一个钟头了,在赶回单位的路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成了这次交流会缺勤名单上唯一的一个名字。这可不说明人到的齐,而恰恰是因为人到的太不齐了。
话说小杨这一段时间正心情不好。刚刚被对象甩了,搁谁也不好受。那天一觉睡到中午,起来鼓捣点东西吃,然后就在等小林叫他一块儿去坐那个无聊的茶话会。但等来等去,会该开始了小林还没回来,打电话也不接。反正小林消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小杨就一个人闷闷地走去了会场。可到了一看,整个会场稀稀落落,领导早都就了席,但群众席一半都没坐满。
茶话会一般不记名的,除了这次。谁没点自己的事儿啊,有几个不来的糊弄糊弄也就算了。可是这寥落场面让组织部的人脸给哪儿放呢。组织部长一生气,拿出名单要每个部门签到,不到的按旷工处理。一时间,打电话的打电话,发短信的发短信,几分钟里会场群众给全单位传遍了这个骇人的消息,随后又从四面八方赶来了一大批救场观众。在这纷乱的场面里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名单上签了三四回到,部长那儿的名单很快就被填的大差不差了。
按说这时小杨在小林的名字后面写个“到”也没有一个人能看的出来,可签到的时候小杨满脑子还萦绕着上次郊游小林放了自己一整天鸽子的事儿,一赌气写了个“缺勤”。
挨一顿批还算事小,关键小林缺勤的事儿三两下竟传遍了整个单位,搞得满城风雨。小林怪小杨不讲哥们儿义气,多写个“到”又不会少你一根寒毛;小杨说自己按规矩办的事,你不来连声招呼也不打能怪我吗。
“行,你就这么着吧!”
小林上午的事还气不打一处来呢,再闹这么一出儿,愤然摔门而去,逢人便讲小杨的不是。
小杨正精神不振,又被小林气得莫名其妙:自己明明没干错什么事儿,而且是你不占理在先,凭什么怪到我的头上;想来前几天部门党代表评选,要没我这一票你能成候选人吗;你就这么对我,算交错这个朋友了。
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几天后单位党代表选举大会,在书记老杜念到候选人小林的时候,气到极点的小杨拍案而起,当着全体党员的面宣布,
“别的事儿都可以将就,但党的事绝不能将就,他当党委,我第一个不同意!”
这可惊呆了台上正握着话筒的老杜。好嘛,单位党委换届这么大的事儿,区领导都请了好几个坐在台下呢,你个小同志怎么能说闹就闹。单位党委候选代表引发同志们这么大意见,区领导该怎么说我这个书记!
明面上老杜还是和和气气的,
“小同志,我们要考虑到大家的意见,少数服从多数,有什么意见我们私底下交流。”
但私底下示意老曹的部长,
“你们部怎么搞的,赶紧给我换人!”
“还有,好好治治那个瞎嚷嚷的小伙子!”
就这样,小林和小杨的名字从已经印好的党委候选名单上划了去,而老曹的名字赫然地列在了正式党委名单的最后一行。
当不当这个党委对老曹不重要,但思想建设这个“一”,老曹算是这么着拿到了。
五
另一个“一”呢,说来就不太好评判了。
每年工会活动那么多,你参加了个运动会,我担任了个志愿者,都忙了一天,给哪个分高哪个分低都不合适。高级评了几次次,这事儿就争了几次,一直到老杜离开人事处的时候才总结出来一套还算合理的方案:各种工会活动每次半分,封顶十分;对工会有特殊贡献的,再酌情加上那么几分。
在评职称正式开始的前一个星期里,老曹已经参加了十二次工会活动了,单位里还能参加的工会活动就只剩下周末跟医院合办的志愿献血了。老曹本是不愿意献血的:那么粗一个针管子扎到你胳膊里,然后咕嘟咕嘟地从你血管里面往外抽血,搁谁谁不瘆的慌啊。可是算罢这时的“八一一”,老曹是七十九点二分,四舍五入是七十九,而算上这次的半分,四舍五入完之后就是八十分了。小小的半分能带来十位上的大进步,说不定就超了谁了,让人扎一下又何妨呢。
献血的那一天,单位里热闹非凡。市里面头一回有工会组织跟医院联合办献血活动,市里面大报小报的记者围了一圈,单位代表和医院领导挨个接受采访,在镜头前留下了一堆溢美之词。
老曹说完部长分下来的词儿之后,就找了一个抽血的位置坐了下。
“大哥,看你这气色不太好啊,要不今天别献了”,帮老曹检查的小护士好心地提醒了老曹一句。
可不是嘛,近来天天算高级的事儿,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黑眼圈都快比上熊猫了,早上又起晚了,怕耽误献血,慌慌张张地赶来单位也没有吃饭。
“献!献!来都来了。我这么胖个人,抽两百毫升血,还能出事儿了不成”,尽管心里还是犯怵,老曹嘴上还是这么说着。
倒是检查的报表显示老曹血质正常,适合捐献。
“好心提醒你,你就这么个态度”,小护士倔不过老曹,撇着嘴把针头插进了老曹的胳膊。
针头插进去的时候没事,血浆慢慢往外流的时候没事,针头拔出来的时候也没事儿,老曹本来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可是护士拔了针头,老曹摁着棉签站起来的时候,脚跟还没立稳,突然感觉眼前一抹漆黑蔓延开来,紧接着小护士的说话声变成了尖锐的嗡鸣声,再然后老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身子轻飘飘的在城市上空游来游去,俯瞰着下面蚂蚁般的人来来往往。但梦里的老曹怎么也没有想到,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全市知名的“感动人物”了。
且说当时的小护士看到老曹突然昏倒在地,一声尖叫不知所措,只能在心里暗暗地骂老曹的娘。一时间,从单位领导到医院院长再到那诸多的新闻记者把老曹围了个严严实实。医生们手忙脚乱地把老曹抬上救护车,记者们倒是兴奋起来:这无聊的市里面的无聊的献血活动终于有了料可以报道了!各种摄像头一路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又从单位领导到医院院长采访个遍,把老曹的各种陈年旧事翻了个底朝天。
渲染,渲染,渲染!一波大似一波,一浪高过一浪!等登上报纸的时候,老曹已经变成了“不顾自身安危献血救人的热血青年”,抑或是“市民的榜样,道德的担当,牺牲自己也要造福社会”,一时间炒得轰轰烈烈,老曹的单位也因此得了个“社会公益模范单位”的称号。可不,那几天的报纸我现在还留着,说不定能借老曹一个名宣扬宣扬我这小生意呢。
让工会白捡了个荣誉,这贡献不能说不大吧。在看望老曹的时候,工会主席一高兴,当着诸多领导的面,就许下了承诺:“工会评议这项,我包你满分!”
这下可好了,老曹的“八一一”总评分得了八十三分,在全单位排名第四十二位。上午开大会,今年单位里分到四十三个高级职称名额,名单下午就送到市里去。这不,刚开完会的老曹就跑来跟我对酌了!
酒过三巡,老曹已是半熏,窗外的雨开始变得淅沥,雨后黄昏的暮霭渐渐包围了整个城市。我出门打了一辆出租车送老曹回住处。
我扶老曹出门的时候,老曹还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老张亲口给他保证评上高级没有问题了,等着完事了请他吃饭呢。
可等拉开了车门,一股凉风飕地袭来,把老曹的酒吹了个半醒,老曹一惊,又对我说了句:“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吧。”
“哪能呢,名单不都给市里报上去了么”,目送着老曹的车在道路尽头拐了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突然涌了出来,哽在了我的喉咙处。
六
在西方国家有个挺出名的心理学效应,叫墨菲定律,说的是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如果你又担心这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这被称为二十世纪西方文化三大发现之一。
这个东西说是西方人发现的实际上并不科学,在中国,老祖宗们早就知道有这么个理儿。不是有个成语,讲的就是说了一句不吉利的话,结果就应验了么。这成语叫什么来着?一语成谶。
对,就是这个一语成谶,放在这里形容老曹再合适不过了。
我到今天还记得老曹那日雨后和我告别时脸上扭曲的神情,以及若干日后他知道评职称结果时的那再脸上蔓延开来的忧郁愤懑。
评高级职称的结果在那个夏日暴雨过后的头一个星期公布了。单位里最终定了四十四个高级职称名额,但是这四十四个名字中,没有老曹!
当老曹第一眼看到名单最后一行两个不太熟悉的名字时,心里先是一疑。
待老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名单,并没有发现自己名字,心头怦然一惊。
等老曹一个一个重新读了一遍四十四个名字,却并没有念到自己时,老曹的心一下子崩溃了。
可是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大多数人跟开会时拿到的名单并没有变化,唯独老曹和隔壁部门老关的名字不见了。
“不是说好的‘八一一’吗,怎么不按规矩来呢!老杜真不是个东西!”老曹在心里把单位领导骂了个遍。
可是这事儿,真的不怪老杜。
倘若老曹的目光从名单往上移几十公分,他就会发现,在这份公告的顶上写着:应市里领导要求,本次高级职称评审采用分段“八一一”的评分方法将待评职工进行排序,与单位内部公布结果略有区别,望大家理解。
怎么又搞出来个分段“八一一”?怎么个分段法?又把老曹分哪里去了呢?
这分段“八一一”的段不是没有分过,当年老杜刚提出来“八一一”的时候就是分段“八一一”。
毕竟老杜当年也是个毛头小伙子,跟刚入职的年轻人们打成一片。小伙子们年轻气盛,也有股学劲,考试都能考得不错,可是毕竟处世不深,组织和工会建设都没什么经验。当年的小杜提“八一一”的时候,好几个跟他玩得好的哥们儿都劝他私底下网开一面,别把哥儿几个逼得太死。
小杜思来想去,最后在“八一一”前加了个段:考试九十分以上的一段,八十五的一段,八十分再一段,排序时先排段,再排名。这么下来一个考九十分的就无论如何能排在考八十九分的头里了,小杜的小伙伴们也都放了心,踏踏实实地考试去了。
段是这么分下来了,可是随后的几年里,单位里分下来的指标都少的可怜,往往连一个段都填不满,分段就这么名存实亡了。等老杜一离开人事处,大家把规则“八一一”记熟了,却把分段两个字忘干净了,近几年来考八十分的跟考一百分的鱼龙混杂一块儿评“八一一”,也早就没有人管了。
如果是去年评,老曹还能按“八一一”排,可偏偏今年不行了。
这倒不是单位里老杜自己临时决定搬来分段“八一一”的,老杜后来开会时解释,是市局领导看不过眼了。
这市局里针对各单位评高级标准的争论也由来已久了:各个单位招收人才参差不齐,有的企业给的条件好,面向重点大学研究生院招生,去的人络绎不绝;有的事业单位却给不起那么多福利,只能找一些普通工人。这谁上谁不上怎么统一指标?
市局里纷争也主要分两个方向,年轻的学院派主张注重能力测试成绩,老支书坚决要考核党性,两派争来争去没个注意,但是老曹单位提的“八一一”颇得到两方的欣赏。
不是今年老家伙们都退下去了嘛,学院派就在市局里面掌了权。高级职称的评委会主席一上任就宣布要严格抓能力测试成绩。可是刚宣布没两天,测试成绩就公布出来了,大家的分数比往年低了一大截,这不是打主席自己的脸么。
尤其是各单位草拟的评选名单交到市局以后,主席一看:嗬,考试考六七十分还好意思送来评高级,统统打回去!
就这样,这些名单不明就里地被退了回去。各单位领导只好重新想法子,老杜就把近乎失传的分段“八一一”抬了出来,考试考了七十九分的老曹的名字就又从名单上消失了。
七
本来煮熟了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谁也不好受。
老曹知道结果后的一段时间,天天来我的茶馆喝闷酒。正好我那段生意也闲,常常就陪他一聊一晚上,替他排遣这股闷气。
几个星期过去了,眼看这件事儿翻篇了,老曹渐渐没那么烦闷了。
一天晚上,老曹刚来,我正跟他开着玩笑,有个人闯了进来。呵,不是别人,正是这跟老曹一块儿落榜的老关。
这老关跟我不熟,只光顾过我这里一两次,但膀大腰圆的,一眼就给我留下挺深的印象。
老关来我这里却不是喝茶来的,直冲冲地走到了老曹面前搬把凳子坐了,看来是约了要谈什么事儿。
“吃了哑巴亏,咱不能就这么算了呀”,老关说,看来是探讨高级职称事儿来了。
“你还要我怎样,能怎样?”老曹对这事儿倒是挺消极的,毕竟我这几天给他灌输了不少息事宁人的想法。
“咱得跟他们正面刚,至少要个说法。规则说改就改,是明眼人干的事儿吗!就是告到市政府我也要把这事儿说清楚!”老关一脸愤愤然。
“要告你告吧,咱又不是个什么领导,还能告出个什么所以然?我就这样了,大不了明年再来”,老曹不为所动。
“好,那我自己去!”老关撂下话儿就走了人。
“这老关真要搞事啊?不过也确实挺冤的”,我满脸茫然的看着老曹。
“料他也没什么大动作”,老曹是这么回答我的。
可老曹这一“料”,却料错了。
第二天,真听人说老关到市政府门口去拦市长的车,吓得局里干部,单位的领导赶紧到市政府集合去了。
可是这事儿呢,却没了后文,市政府也没能把老关给调到高级。只是局里紧急又下发了一道文件,说是高级职称评审工作已经结束,不会再有任何变动了。
后来老曹再来我店里,悻悻地说,“老关调走了,单位里容不下他,四处议论纷纷。这事儿我也牵连挺大的。”
“要不咱也调走得了,不行来跟我一块儿看茶馆”,我安慰老曹。
“唉,说的轻巧,咱连个像样的文凭都没有,还能去了哪”,老曹叹一句,默默地到角落里看他的闲书去了。
八
听说后来单位里老杜还专门以高级职称评审规则为主题,召开了一次“茶话会”,台下坐的都是刚评上高级的职员们。这些个年轻人们气宇轩昂地分析着分段“八一一”的利与弊,单位领导们很虚心地记录他们的议论。
那次茶话会开得热火朝天,各方争辩很激烈,开完会后,老杜叹了一句:“后生可畏啊!”
茶话会那天,老曹没有去旁听,而是来我的茶馆小坐。
那日茶馆刚刚安了一个新电视,七十寸液晶屏,气派得很,就安在老曹常坐的那个桌子旁边。老曹进门的时候,我刚把那帮儿装电视的工人送走。
“呵,你来的正好!瞧瞧咱茶馆里的新玩意!”
我说着打开了电视,电视里特朗普正对着万千热情的美国民众演说着胜选感言,纽约的哈德逊河上正绽放了五彩的烟火。但人们都说,可惜那不是希拉里的。
“你看看这美国选举,今年的变数可真大啊”,老曹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忧伤。
“是啊,变数可真大”,我说,手里还摆弄着一张皱皱巴巴的运费单。
我不记得那天老曹和我说了什么,只记得老曹在店里待到了很晚,直到大厅的灯关了一半,我把旁边最后一桌客人的账也给结清了,老曹才起身离开他的那张小桌,走向门口。
老曹在门口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看那张还没有收拾的桌子,扫了一眼那个崭新的电视荧屏,又看了看我,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去,我听见他咽了一声唾沫,像一颗带皮儿的核桃掉在了水里,随后就是他缓慢而疲惫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印象里,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老曹。
我还觉得总有一天能够在店里再见着老曹的。
可是过了一年,我的店倒被别人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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