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蛹中的自语者
山的另一面,并非天堂,只是地理上的位移。时间依旧冷酷地向前流淌,将陈孤永推入更加尴尬、也更加痛苦的少年时代。
他盼望长大。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绝望的渴望。在他孩童的逻辑里,所有的痛苦、无力、被支配感,都源于“弱小”。他天真地认为,只要身体变得高大,力量变得强悍,就能一拳打碎那层将他与世界隔开的、无形的琥珀墙壁,就能拥有选择的权利,就能迫使别人正视他,聆听他,甚至……爱他。
他像一棵渴望挣脱贫瘠土壤的植物,拼命汲取着营养,只为那早日到来的“成熟”。然而,当他的身高开始抽条,喉结微微凸起,声音变得粗粝时,他绝望地发现,成长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大的囚笼。身体的变化与内心的滞涩形成了可怕的错位。他拥有了少年的形骸,内里却依然是那个被困在冰冷梦境、地底洞穴和祖母笤帚下的惊惶幼童。
现实生活中,他彻底成了孤岛。
他没有玩伴。童年的那次“偷油渣”事件和随之而来的长期孤立,早已给他打上了“古怪”、“不合群”的烙印。孩子们是一种敏感的群体性动物,能精准地嗅出谁是与众不同的异类,然后集体地、残酷地将其排斥在外。他们的游戏、他们的秘密、他们的欢笑与争吵,都与他无关。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被青春的溪流绕过。
这种排斥,逐渐内化,锻造了他的性格:孤僻,源于对再次受伤的恐惧;木讷,则是因为他失去了与人正常交流的节奏和能力。他不知道如何发起一个话题,如何回应一个玩笑,甚至如何恰当地表达一句简单的“谢谢”或“对不起”。话语在他喉咙里变得沉重而陌生,每一次开口都像是一次艰难的远征,且往往以失败告终。他宁愿沉默,那更安全。
于是,所有的声音都转向了内部。他的大脑成了一个永不落幕的独语剧场。
他心里常自言自语。
这并非清晰的思辨,而更多是浑浊的情绪湍流、记忆的碎片、无意义的音节重复、以及模仿外界却又扭曲变形的对话。
“他们为什么笑?有什么可笑?” “如果我走过去,他会说什么?他会推开我吗?” “那块琥珀……它今天好像更黄了一点……” “《裸体歌舞》……第一小节……是这么弹的吗……” “花非花……雾非雾……到底是什么意思?占爷爷……” “妈妈……那双布鞋……快要穿破了……”
这是一种无声的、疯狂的喧嚣!外部世界越是寂静,他内心的声音就越是嘈杂、混乱。这是一种极致的挣脱与挣扎:他的灵魂拼命想要冲撞出这具令他不满的躯壳和这令人窒息的环境,却又无数次被那无形的壁垒弹回,撞得头破血流。他在自己构建的精神迷宫里左冲右突,寻找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出口。
这个过程,是一种缓慢的、持续的洗空。一个少年本该拥有的单纯、好奇、对世界无条件的信任、以及那种莽撞的、充满生机的活力,被一点点地剥离、抽空。就像被反复擦拭的玻璃,最终变得模糊不清。他没有形成健全人格应有的弹性和色彩,反而被磨砺得只剩下一片单调的、锋利的灰白。
该有的性格却没有。 他不具备协作精神,无法理解友谊,对集体的荣誉感漠然。他甚至失去了少年人应有的、哪怕是幼稚的梦想。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他自身,以及他那庞大而畸形的内心活动。
于是,他成了一个精神的乞讨者。
他不再向现实祈求温暖(早已碰壁无数次),而是转向了内在的、虚无的幻想。他开始乞讨那些精神的奢侈。
他乞讨“理解”。在自言自语中,他虚构出一个全知全能的倾听者,这个幻影能洞悉他一切幽微的痛苦,并报以无限的同情。 他乞讨“共鸣”。他将萨蒂的音乐、将《花非花》的诗句、将小人书里的英雄悲歌,都强行与自己的命运挂钩,从中榨取一丝“吾道不孤”的虚假安慰。 他乞讨“意义”。他固执地相信,自已所承受的这一切绝非毫无价值,这巨大的孤独背后一定隐藏着某个神秘的、崇高的使命,等待他去发现。(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精神胜利法?) 他甚至乞讨“爱”。但他所乞讨的爱,并非尘世中具象的温暖,而是一种抽象的、绝对包容的、无需回报的、如同神祇俯视众生般的悲悯之爱。
这些乞讨,无人听见,自然也无人施舍。他像一个虔诚的乞丐,对着空无一物的神殿日夜祈祷,所求取的,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这种乞讨本身,就成了他存在的证明,成了他活下去的、悲哀的养料。
他穿着母亲在梦中给予的布鞋,行走在现实的边缘,灵魂却赤足跋涉在荒芜的精神沙漠里,向着海市蜃楼的方向,进行着一场永无止境、也绝无结果的朝圣。
永逝的独奏,在这一章,变成了只有演奏者自己能听到的、混乱不堪的、充满杂音的前奏曲。他拼命练习着,渴望有朝一日能奏出那想象中的、天籁般的乐章,却不知,他的乐器本身,早已走调,且裂纹丛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