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9年6月末,重庆渣滓洞监狱。
火炉山城,名不虚传,天热得像闷在蒸笼里。一辆囚车在落暮时分呼啸而至,急促地停在第三监区门口,几名国民党军人从车上粗暴地拖下个男人,推推搡搡的向牢门里走去,从他戴着的手铐和脚镣来看,这是名重刑犯,而且右腿受了重伤,尽管他努力的保持着身体平衡,却还是举步维艰,一步一趔趄,踉踉跄跄。鲜血顺着裤管流淌下来,随着伤腿的晃动,一滴滴的甩开,溅在不远的地面上。
他是老纪,中共重庆地下党负责人之一,昨天进行情报交接时被捕,三十多个小时以来,在敌人的特工处受尽了折磨。穷凶极恶的敌人怎么都撬不开老纪的嘴,只好将他押至渣滓洞监狱秘密处决。
敌人还是不甘心失去老纪这条重要线索,在监狱的审讯室里又是新一轮的威逼利诱,没起什么作用。丧心病狂的敌人相信在血肉之躯的极度摧残下,没什么人还能坚持信念,于是皮鞭、烙铁、电刑等各种刑具几乎施了个遍,又过去了几个小时,老纪让敌人彻底失望了,敌人精疲力尽,恼羞成怒,准备天亮前处决老纪。
子夜时分,老纪被刽子手们重重地扔进了囚室,他蜷在地上,全身撕裂般的疼痛,从头颅到胸腔像是被只利角生生划过,一阵沉重的感觉蔓延过来,没挣扎几下,他的意识就模糊了。
囚室里窄小潮湿,过道上昏暗的灯光透过牢门上的小窗照在老纪身上,破烂的长衫和血肉粘在一起,结成硬痂。鲜血和着汗液顺着发根向脖子流淌,逐渐渗入胸前的伤口,老纪只觉得浑身痒痛,像千万只小虫在身上噬咬,因为痛楚而颤栗,他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空气中有种湿湿的味道。老纪突然很想喝口水,身体也因为这种渴望显得越发无力,他尝试坐起来,但除了左臂和左腿,其它部位好似都没了知觉。
老纪憋闷得厉害,呼进的气不知该如何吐出来,连喘息都困难了。这是要下雨了吧,最好是痛痛快快的下场暴雨,那样不但会带来清涼,也会好好的洗刷敌人卑劣的灵魂。

空气愈发凝重了,迷迷糊糊中,老纪听见远处传来了打雷声,他为之一振,不由得竖起耳朵细听,是雷声,越来越近,“轰……咣……”这下再清楚不过了,“轰……咣……,轰……咣咣”雷声如万马奔腾,一声紧似一声的追赶过来,响彻监狱上空。
老纪一阵欣喜,雷声给他注入了力量。他想用双肘撑起上身坐起来,只稍微一动,痛楚便像电流一样袭遍全身。右肩上被烙过的肌肤大面积化脓了,只能将左臂支往,勉强坐起,然后用力将身体向后挪了挪,直到后背贴在狱墙上,豆大的汗珠滑下,老纪累极了,他大口的喘了喘气,感到微微舒服些了。
尽管隔着厚重的狱墙,老纪还听到了外面密集的雨点声。角落里黑漆漆的,不知哪个地方开始漏水,滴滴答答,囚室里的霉味更重了。一只硕大的蟑螂顺着光影爬进了旁边湿臭的草堆里,惊到了盘踞在里面的老鼠,草堆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一窝老鼠在那吱吱乱叫,上窜下跳。老纪才不想理会这些渣子,他将耳朵紧贴在墙上,雨点敲击地面的声音是多么美妙啊!
这声音真切自然,像大盆的豆子哗拉拉的倾倒在地上。豆子,老纪立刻想起隔壁李家阿婆煮的毛豆,豆荚泛黄,豆粒圆润,丢一颗入口,越嚼越香,回味悠长。老纪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一股浓浓的血腥气立马从嗓子眼往上冒,被老虎钳撬开的牙床愈发的疼了。
暴雨更加酣畅了,像天上往向地上浇水,一波强似一波,交替顿挫,刚劲有力,如交响乐一般。老纪脑海里浮现出恢弘的《国际歌》: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老纪受到了鼓舞,心情为之振奋。是的,我是一名共产主战士,我要为真理而斗争,看你们还能狂妄多久,胜利的曙光就要在山城升起来了!
一记接一记的惊雷在监狱上空咆哮,仿佛雷公手持利斧,准备劈开封建牢笼。下吧,下吧,冲掉黑暗里的污垢,光明之下便是洁净。革命意志不会被酷刑摧毁,信仰在残酷的考验中更加坚定。
“老纪,执行枪决!”
随着刺耳的声音,牢门“哐啷”一声打开了,进来了三个国民党军人,他们就是前半夜对老纪用刑的人。看到老纪微微抬起头,为首的军官气极败坏地说:
“老纪,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硬撑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没什么好说的,那就走吧……”
老纪试图站起来,但他失败了。旁边的士兵想拖起他,他厌恶地甩开了士兵的手。
“滚开,我自己来!”
老纪咬牙将左腿蹲起,一手扒着墙,一手扶着伤腿,一点一点勇敢地站起来。他轻蔑地看了看眼前的三个人,平静地说,“走吧。”
铁镣在地板上磨擦的声音沉重而冗长,腿和脚早已麻木,仿佛不是自己的。老纪艰难走出囚室。他并不孤单,过道里昏黄的灯光下,一张又一张面孔陆续出现在牢门小窗上,坚毅无畏,没有人出声,战友们都在默默地为老纪送行。
老纪微笑着从战友面前经过,他开始大声地朗诵着唐代贺知章的名句: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老纪刻意放慢了步子,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要发现什么,又像是在找寻什么。他必须沉着且不露痕迹。
出了第三道牢门就是通往刑场的路了。老纪第四遍朗诵了贺知章的诗。牢门口,有名守卫若无其事地在做出入记录。
一瞬间,就这一瞬间,老纪清楚地看见守卫的左手中指在记录板的旁边轻轻地笃动了数下,快速规律,这是指密电,它在向老纪传递一种信息:“情报收到,请走好!”
老纪很欣慰,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这几句诗就是他在临危时向战友们传送的情报。

老纪坦然了,他挺直了腰,蹒跚着跨出牢门,这场暴雨来得凌厉去得疾快,通往刑场的青石板路在雨水的冲刷下泛起白光。他仰起头深深的吸了口气,湿润清新的空气使身上的伤没那么疼了。远处的天边泛出了鱼肚白,丝丝琥珀色的霞光渐渐渗入黎明,看吧,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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