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带着哽咽的忏悔声,仿佛还隔着电话线,带着些许电流的杂音,在望崽的耳畔残留。然而,那声音落入心湖,却并未激起太多涟漪。望崽只是握着已经黑屏的手机,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寂。
心里不是没有触动,只是那份属于父亲的、迟来的歉意,像一枚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沉下去,便再难寻踪迹。此刻占据她全部心神的,是另一重更具体、更尖锐的焦虑——弟弟晓生。一个大活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种未知的悬空感,比父亲过往那些尖锐的指责更让她窒息。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望崽让望生想办法联系晓生之前的同学和认识他的人,但所有人都摇头,说:“不知道。”望崽不是没想过报警,但姚宝说:“他电话也是通的,或许他不回信息,表示他不愿和我们联络。”望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她对望生说:“望生,你要经常给晓生发信息,他不回你也要发,不停地发,告诉他我们的现状,告诉他回到我这里来。”她只能暂时停下寻找,除了等待,仿佛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望崽感到心力交瘁。还好,她的“月季理发店”接住了她。
这间小小的店面,如今已是这条街上最富生机的所在。明净的玻璃门内,总是飘荡着洗发水的清香和电推剪的嗡嗡声。老顾客带来新顾客,口碑像藤蔓一样悄然蔓延。望崽手下功夫好,待人又真诚,客人坐在她的椅子上,总能放松地聊上几句家常。剪刀在她指尖翻飞,发丝簌簌落下,那些关于晓生的焦灼、关于父亲的复杂心绪,便也暂时被这忙碌而有序的节奏切割、掩埋。这里是她的一方天地,是她用技艺和汗水构筑的堡垒,让她得以喘息。
生意好了,账上的流水也日渐丰盈。望崽看着存折上增长的数字,心里盘算的第一件事,就是婆婆当初借给他们装修店面的那笔钱。如今既然有了能力,理应尽快还上。人情债,重如山,她不想欠着。即便是公公婆婆的情,她也不想欠。
晚上打烊回家,吃过饭,收拾停当,望崽一边擦着桌子,一边状似随意地提起:“姚宝,我看最近店里收入不错,明天你把钱取出来,还给妈吧。早点还了,心里踏实。”
姚宝正靠在沙发上刷手机,屏幕上红红绿绿的曲线映得他眼睛发亮。他头也没抬,含糊地应道:“急什么,妈又没催。”
“妈没催是妈体谅我们,我们不能不懂事。”望崽停下动作,语气认真起来,“这钱放在手里,总是个心事。”
姚宝这才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被打扰的不耐,但很快又被一种兴奋的光彩覆盖。他放下手机,凑近望崽,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一个秘密:“老婆,眼光要放长远点!现在正是钱生钱的好时候!我那哥们儿,内部消息,他买的那几只股,眼看着就要起飞!我把钱都投进去了,用不了多久,翻个倍都有可能!到时候别说还妈的钱,咱们再换辆好车都绰绰有余!”
“什么?”望崽心里咯噔一下,擦桌子的手彻底停了下来,“你把钱……全都投进股市了?”那是他们准备还债的钱,还有店里周转的备用金,他怎么能问都不问一声,就全部扔进了那个他口中所谓“机会与风险并存”的地方?
“对啊!机不可失!”姚宝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注意到望崽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骤然收紧的手指,“等赚了钱,再还给妈,不是更好?还能多给点利息,妈肯定更高兴!”
望崽看着丈夫那张被发财梦烧得有些发红的脸,一股凉意从心底丝丝缕缕地冒出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父亲的忏悔遥远而模糊,弟弟的失踪沉重而揪心,而眼前丈夫的自作主张和盲目乐观,则像一根尖锐的刺,实实在在地扎进了她的生活里。
晓生不知所踪,前途未卜;父亲隔着电话试图挽回什么,却隔靴搔痒;而本应是最亲密的身边人,却将她辛苦挣来、计划用于安稳生活的基石,豪掷于他根本把握不住的惊涛骇浪之中。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窗外的月季开得正盛,在夜色里影影绰绰,而她的小店,她苦心经营的那片安宁绿洲,其下赖以生存的土壤,似乎正被看不见的暗流悄然掏空。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继续擦拭着已经光洁如镜的桌面,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焦虑与失望,都用力地抹去。可是,有些东西,一旦产生,便如落入心底的尘埃,再也擦不干净了。
望崽好想和姚宝大吵一架,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全部都宣泄出来。可是她没有,她忍住了,她知道吵闹没有用,钱已经投到股市了,吵也吵不回来,她只愿菩萨保佑,不能亏,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得举步维艰了,若再把辛辛苦苦赚到的钱亏到股市,那自己还有力气走下去吗?
望崽想来想去还是要和公公婆婆说清楚这件事情。他们的退休金,省吃俭用积攒下来也不容易。而且姚宝结婚之前一直没有稳定的收入,都是靠公公婆婆养着。仔细想想,公公婆婆这一辈子,把儿子宠成这样,他们一定是有苦难言。因此,望崽平时和姚宝之间有什么小摩擦,望崽尽量不让公公婆婆知道,以免他们烦心。但炒股这件事情事关重大,非说不可了。
晚上回到家里,婆婆正在把煮好的饭菜往桌上端,公公在阻台上带着毛毛和继承在玩。望崽走过去抱起儿子,喊了一声爸。公公见他们回来,连忙起身:“回来了,快吃饭。”望崽欲言又止。她回头瞪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姚宝,到饭桌上坐下,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饭吃到一半,望崽终于忍不住了,她放下筷子,看向公公,说道:“爸,跟你们说件事。”
公公也停住筷子,神情有点紧张,连忙问:“什么事?”
“最近不是生意还好吗?所以还了房贷,除去一些日常开支,想着店里有点余钱,我就让姚宝把妈给我们装修店子的钱还了。结果,他说他都拿来了买股票。”
一旁的姚宝急了,他急忙解释:“钱是买了股票,但我买的几支股都在涨,等差不多了我就马上抛,我又没有亏钱,你们放心好了。”
“你个不争气的败家子,你玩什么股票?有点闲钱你就作死?”公公起身欲拿筷子招呼,婆婆见状拦住了:“有话好好说嘛,你这是作什么?他都是当爸爸的人了,还打!”
“就是你惯的!你也晓得他是当爸爸的人?怎么还象从前那样不知死活?”
“宝崽呀,你投了多少钱进去了呀?现在不管赢还是亏,听妈的话,都拿出来,拿出来放在妈这里,到时候还不都是你的。后面再莫做这样的事了啊。”
姚宝满脸的无可奈何,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好吧好吧,真是服了你们。”
公公似乎还在生气,他接着对姚宝说道:“以后店里的收入归望崽管,你若有需要,跟我们要。望崽的钱你自己保管,将来两个孩子长大了,要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公公见姚宝不作声,他提高了嗓门:“宝崽,你听见没有?”婆婆这时也附和道:“可以可以,以后店里的收入全部交给望崽来管。”当初婆婆曾要求姚宝管帐,是担心望崽向着娘家,帮扶弟弟。如今望崽又生下儿子,她觉得望崽肯定要为自己的小家作想,况且望崽上次拒绝她父亲的求助,她也是知道的。
把财政大权交出去。姚宝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但父亲母亲步调一致,加上望崽一直以来的辛苦付出他也看在眼里。面对父亲的逼问的,他不得不答应了。
望崽长长吐了一口,她感觉生活,又在微笑着向她招手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