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越来越深,列车还在华北平原之上奔驰着,老乡们一个个都睡了,车厢内一片死寂。浅睡的我被一声咳嗽惊醒,看着窗外黑黢黢的一片,伴着轰隆轰隆的列车声,我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
在车站时,我拖着行李混入人流,有过三次想回头的想法,却都没敢回头看送行的同学们,以为上了车自己看不到同学眼中的不舍,也就不会想起往昔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也就不会难受的。在车上跟老乡们天南海北的聊着,有说有笑的几个小时确实没有伤感。
可是在这午夜,在这奔驰的列车上,在这满是人的车厢里,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大学四年生活的各种画面如同放电影一样从我脑海里闪过,快乐的,悲伤的,都一一击中我的胸口,让我难受。我趴在桌子上小心的抽泣着,怕被别人看到,笑话一个大男生哭的稀里哗啦的。
经过将近二十多个小时的奔波,终于回到了家。第一时间就想到联系我最好的朋友潘子,希望他来一扫我心中的阴霾。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正后再拨!”
电话里传来却是一个机械的声音,我猝不及防,有点惊愕。我边骂着潘子换号码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边拨着张癫子的电话。一番含蓄后,我问起潘子的号码,他迟疑了一会才说,
“别提潘子了,潘子已经走了几个月了!”
我脑袋嗡的一下,有点发蒙。
“你......你什么意思啊你,走了几个月了?”
“我骗你做什么,潘子是中秋节那天走的!因为你那段时间在准备考研,大伙都没告诉你!”
一股凉意瞬间传遍全身,我的手有些发抖,喉咙有些发堵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哽咽的却没说出一个字,泪水就止不住的往下掉。
我最好的朋友,潘子,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竟然走了,在几个月前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以为你天天穿一件衣服不洗的,现在才发现原来你有两件一样的啊!”
“我有那么邋遢?看清楚,我可是天天洗的!”潘子把衣服晾到阳台上,指着身上的短袖衫对我说道。
高一入学没多久,潘子与我借《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我们就成了哈利与罗恩一样形影不离的伙伴。
“看!哈哈,我妈又给我买了一大袋好吃的,来,你随便拿!快点拿!不然我就后悔了!”
“你先走!我回去拿,不然我俩都得迟到,能赶上一个是一个!”
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潘子,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言一行。
最后一次跟他联系,是国庆的前几天,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在老家没网络,要我帮忙抢一张去长沙的火车票。我以考研没时间守着电脑抢票,学校的网络那时也基本会进不去为由拒绝了他。直到今天我们再也没 联系过。
没想一联系竟然已是阴阳两隔。
夜里,我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仿佛又听见潘子在叫我。
“伟子,快救救我!”他因急性肠胃炎拉得整个人都要虚脱了,耷拉着一张惨白的脸有气无力的的望着我。
“哈哈,看这是什么,刚上市的《哈利波特与凤凰社》,你快点看完,我好接着看!”潘子兴高采烈的把还未拆封的书递给我。
“明天你早上就到学校来,我也早点到,我们出去玩,在家待的闷死了!”每次放月假归校,潘子都会提前找我。
我又看到了他趴在桌子上痛哭到双眼红肿的样子。潘子就如此真实的还活在这个世界,活在我的身边,他怎么可能会离开呢?我不信,我知道他们在编一个谎言骗我,潘子此时肯定躲在某个角落笑话我。
第二天,我决定要把潘子的事情追查到底,不能让他躲在暗处看我的笑话。天刚蒙蒙亮,外面北风呼啸,我裹紧衣服,钻上了去往县城的车子,那个我跟潘子相互陪伴三年的城市。
电话约了好几个同学,不是没空,就是惊讶潘子竟然离开了。好不容易有个愿意跟我说一下话的,在把我训了一顿后,也不再搭理我。
“你枉称潘子最好的朋友,人都不在了再来关心他,他在的时候,你有问过他,关心过他吗?大二的时候他父母都重新组成了新的家庭,你不知道吧?那段时间他父母都没给他打生活费,他经常饿的肚子疼,他还有了个妹妹,这些你都知道吗?你关心过他吗?我最看不惯你这样虚情假意的人!不要再联系我了!”
说得我竟无言以对,潘子的父母在他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离异了。想要父母复婚,有个完整的家,一家人能够在一起吃饭,这是潘子一直以来的梦想。
然而现实是如此的残酷,父母从新组建家庭,我仿佛能够听到潘子心碎掉的声音。此刻我非常的内疚,潘子在四川上大学,我在山东,天南地北的我们,没有过多的联系。高中毕业以后,他的情况我确实一无所知。
“潘子真的不在了?”广东江门的阿毛QQ发来消息,我肯定的回答了他。
“9月30号,凌晨2点多,潘子给我打电话了,我那时刚忙完睡下没多久,没接到电话,后来一直在忙,没想起来回他电话了”
“潘子9月30号晚上走的。”
“在长沙?那段时间他跟我聊的比较多,他毕业的时候挂科太多,连毕业证都没拿到,他继父给他在长沙找了一个工作。”
看到潘子没拿到毕业证的消息,我的心如同刀绞一般痛苦到无以附加。
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科我选文,潘子选理。填报的时候,我有些犹豫,潘子从我手里抢过意愿条,潇洒的填了理,交给了班长。高考后,填报志愿,潘子填了四川的一所大学选了5个专业,还空一个,我看空着也是空着,给他填了生物工程。潘子前5个专业都没戏,却录到了生物工程。潘子最讨厌生物,权衡生物与复读,他叹息的选择了前者。
如果不是潘子在文理分科时改变了我的道路,那也许我就不会改变他的人生轨迹。生活总是如此的让人捉摸不透。没有拿到毕业证的潘子,有一半的责任在我,这让我无法原谅自己。
在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追寻下去的时候,胖子再次联系了我,我们约好了见面地点。
“潘子是9月27号到的长沙,那几天他一直住在我宿舍里,他父母都在长沙,说是到长沙来过中秋节的!”
胖子平时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但是这次他压低了声音,一副严肃的模样。
“可是他来长沙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中秋节的!”
“不是为了中秋节,潘子不是一直想一家人团圆的么?说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看着胖子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有些焦急。胖子看了我一眼才继续说道。
“事情都过去三个多月了,我本不该再提起的,你潘子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都告诉你!”
“潘子的父母都重新组成了新的家庭,他的父亲还抱养了一个女孩。他的母亲在组成新的家庭后,又跟第三个男的牵扯不清,潘子就是来处理这个事情的,他希望她母亲新的家庭不要再破碎。
潘子要他母亲跟那个男的在人多的地方把事情说清楚,断绝往来。可是他母亲却跟那个男的出去开房了,那个男的还把照片发到了潘子父亲的号码上,刚好那几天潘子在用那个号码。
9月30号下午潘子说晚上要去过父母那边过中秋节了,明天订了票要赶回去参加高中母校的百年校庆的,就从我那离开了。
后来是10月2号的那天,大家才知道潘子出事了。长沙警方通过潘子身上的身份证联系上他的家人去辨认的时候才知道9月30号晚上10点多,潘子在雨花区那边一个车辆并不多的路口出的事。过马路时被车撞了,当场死亡!
那天下午潘子跟他母亲大吵了一架,然后离家出走了。他母亲以为他去父亲那边了,而他父亲以为他在母亲那边过节,我以为潘子过了节回去参加母校校庆去了!谁也没想到他会出事,交警那边的事故说明,当时的路口灯火通明,车也少,车速也不快,不知道为什么会当场死亡。后来,我们几个同学也一起去过潘子父亲、母亲那边,他们对潘子的事都闭口不提,我们只知道潘子火化后,他的骨灰被他母亲给埋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听胖子说着,我仿佛看到了潘子与他母亲吵架的场面,能够切身感受到潘子的愤怒、痛苦、迷惘与无助。潘子的梦碎了,父母都重新组了家庭,再也没有他可以去的地方了,而母亲的事情已经让他彻底的绝望了。
在万家灯火通明、全家团圆的时刻,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飘荡在大街上。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这个世上似乎没有让他再值得留恋的,我似乎都能看到,车子朝他开过去时,他浑浑噩噩的眼神,当他倒在地上时嘴角的扬起的微笑,他是不想活了,突如其来的事故,正得以让他解脱。是不是离开了这个纷繁的是世界,就不会再有痛苦,是不是在天堂会有天使来弥补你缺失的爱。
我越是能体会到他的心情,我的心越是揪的疼痛。潘子,对不起,你比我想象中更渴望得到那份缺失的爱,我低估了你想要有一个完整家庭的强烈愿望。我忽视了对你的关心。不知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没有想起过我,我们一起陪伴走过的三年,是否让你冰冷的心感到一丝的温暖,正如你跟我说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比家人都还亲的朋友!”
然而就是我这个最亲的朋友,现在却连你魂归何处都不知道,以后让我如何去祭奠你,思念你,我怕你会从我生活里渐渐的消失,一如你悄悄的出现。
时光荏苒,草长莺飞,两年后,由于各种原因,我在一个私立小学担任四年级的班主任。
班上26名学生,近一半的都是留守儿童,常年跟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辈的生活在一起,一年难得见到自己的父母。看着他们纯净的眼眸里透着对一股对父爱、母爱的渴望,我一阵心酸。父母在外打拼,都是为了 孩子,可是孩子们缺失的爱谁来弥补?谁能够弥补?
班长是一个古灵精怪,争强好胜的男孩云。成绩中等,但是能力特别强,有着一股子干劲,可犟脾气一上来八匹马都拉不回。
临近期末,云的奶奶找到我谈话。
“云来这里一个学期变了很多,学习比以前好了,放假在家也不再一个人待在家看电视了,和周围的小孩出去玩了。特别感谢李老师对他的照顾。我儿子18岁那年在广东打工认识我媳妇了,我媳妇云南人,我孙子从一落地就是我带的,他妈妈成天的赌博,过年也不回来,从来不管他。
有次暑假,我想他很久没见到他妈妈了,就送他过去了。他妈妈就整天带着他去赌博,也不管他吃喝,我孙子饿的不行了,就用他妈妈手机打电话给我说,奶奶我饿。急的我赶紧过去,跟她大吵了一顿,把孙子接回来了。天下哪有这样的母亲,连自己的儿子都不闻不问的。整天就知道赌博,没钱了就问我儿子要。我儿子早就受不了,一直是我压着他不要离婚的,我就怕苦了我孙子,希望他长大一点他们再离。现在我再怎么压也压不住了,他们这次真的要离婚了。李老师,云一直很听你的话,希望你能有时间开导开导他,我也没读什么书,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只能管着他不冷不饿就行了。拜托了!”
云跟潘子来自同一个地方,在相同的年纪遇到相同的问题,我不由的心一紧。考完期末考试,其他学生都回家了,只剩下云家比较远,他奶奶要明天来接他。在我宿舍,他玩着电脑游戏,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跟他聊天。当我告诉他,他父母要离婚的事,他毫不在乎的说,我早知道了。继续玩着游戏。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的时候,他坚强的表面突然崩溃了,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我拿着纸给他擦眼泪,他接过纸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说道,我早知道我爸妈要离婚了,我在我爸的手机上看到了我妈的发的短信:不打 钱给我,就去卖。毕竟是个10岁孩子,说着又哭了。我一把把他抱在怀里,想这潘子当年是怎样过来的。
他们在本该快乐的童年时光里,却让父母的失败婚姻把他们无忧的时光给撕的满目疮痍。
我非常痛恨潘子的父母,为什么让潘子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不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一份完整的爱。在知道云的事情后,我更加深切的体会到了,一个破碎的家庭对孩子的成长是有严重的影响。
一年后,我考上公务员,阴错阳差的到了潘子家乡的政府上班。无意间的聊天,竟然发现潘子的表姐就住我隔壁。我跟她说了我跟潘子的关系,她也断断续续的跟我聊起了潘子家的事情。
潘子的父亲年轻的时候,算是当地的一霸,脾气大,经常打潘子的母亲,潘子家的人拉都拉不住,曾经潘子母亲带着年幼的潘子离家出走过,后来又被潘子的父亲找了回来,又是一顿毒打。承受不住家庭暴力的母亲,最终无奈,只好抛弃这个家庭远走,几年之后,回来跟潘子父亲结束了这段痛苦的婚姻。
潘子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他父母以前的事,原来从一开始潘子短暂的一生就埋下了痛苦的根源。
“我们机关的喝的桶装水就是潘子父亲厂里生产的。他的厂离我们这里很近。”
潘子的表姐似乎看出了我有想去找他父亲的想法。
“自从潘子去世后,潘子的事他家里再也不能提,一提起潘子他父亲就会以泪洗面,原本一个好好家庭,现在是冷冷清清的,他父亲现在眼睛也瞎了,几乎是看不见东西了。”
一年后的7月,当地发大水,我在民政大厅值班的时候,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慢慢的摸索着踱步过来,跟我说道,他的厂都被大水冲了,今年上半年刚引进的一套新设备,100多万,全没了。他要报备损失,请求政府补偿。
当他拿出二级视力残疾的证明报工厂的名字时,我的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眼前这个精神萎靡,受够了生活摧残的男子就是潘子的父亲。
我擦了擦眼泪,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仔细询问着他损失的具体设备以及价格,帮他一一登记好。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他是如此的可怜,早年离异,中年丧子,这又突如其来的洪水,把他一辈子的事业都冲没了。
可是我仍旧不能原谅他,如果原谅了他,如同潘子、云一样的孩子,他们那缺失的爱谁来弥补?茫茫人海,大千世界,每一个的我们这一辈子都有机会成为人父人母,但愿我们能够接受生活的各种不易,不让孩子的爱缺失,让他们能够健康的成长。
灾后的灾情统计走访中,我无意间来到了云的家。他奶奶大老远的就瞧见了我,热情的招呼我去她家。
“云,李老师来了!快下来!”她边喊着云,边跟我我聊着云的近况。云没有考上重点初中,现在放假了整天就知道在家玩手机,看电视。不一会,云便从楼上冲了下来。
远远的看着我,想过来,却似乎又有些害怕的样子。他长高了不是,不过比以前瘦了,靠着楼梯的栏杆,一双黑溜溜的眼珠转个不停。我招呼他过来,跟他奶奶打了招呼,带着他出去转转。
“对不起,李老师,我毕业考试没考好!”
云低着头,压低声音说道。我还没问他呢,他倒自己先说了起来。
“你头脑灵活,应该问题不大的,是因为你父母的事么?他们离了么?”
“嗯,离了!”
我们并排走向不远处的河边。夕阳的余晖照的水面波光粼粼。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朋友的事么?我不想你跟他一样,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痴痴的望着金色的水面,水光倒影在他脸上,我似乎看到了潘子的模样。
我知道他也跟潘子一样,陷入了囚牢,挣扎在痛苦的深渊。解铃还须系铃人,无论他们身边的亲人、朋友、老师给他们再多的关爱,都打不开枷锁,都弥补不了他们缺失的父爱母爱。
水光潋滟的河面,被云的抛入的石子打碎了。一如他的未来,金光灿烂,却破碎飘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