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
阿狸不是那个阿狸,她是一个姑娘。
人说二八年华,她这都三八了。三八好像是骂人的话,不过年龄而已,不用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阿狸毕业三年了,大专毕业。这三年就是待业青年啊,晃晃悠悠的过了三年。
她妈,涂大娘,承包了家附近超市冷鲜肉柜,每天在超市挥舞着大刀帮客户分肉,剁骨头。话说这涂大娘,真是卖盐的缺盐吃,卖鞋的缺鞋穿,谁见过卖肉的像她那么瘦的?这大夏天,背上的蝴蝶骨随着她胳膊的一起一落清晰可见。虽然面皮挺白,但是脸上黄褐斑盖面,地包天的嘴,铜铃大眼,头上的小发卷特像小弹簧。人家做生意,谁不是笑脸相迎,涂大娘不,打从原来在集市上光顾她的几十年的老主顾也没见她笑过。
阿狸不知道她妈为什么会是她妈,就像她妈整天说的,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玩意儿。
是啊,她上了个半吊子的学,想着在外面自己自生自灭找份工作吧,结果非逼着她回家,可这回来了吧,又找不到工作。去超市帮忙吧?可她妈嫌她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去卖肉,说出去不好找对象。得了,就这么晃荡着。结局就是她芳龄三八的大好青年就待业在家了。
亲生的,咋办?没关系,涂大娘安慰闺女。妈尽快给你介绍对象。结了婚,你就可以继承家业啦,你这是待业,不是失业。咱要房有房,要车有车,要家业有家业,你呢,学历在咱这个小城够用啦,至于长相……涂大娘看看阿狸,暗自摇摇头。唉,年轻大于一切。闺女,咱要抓住今年这一年,过了25,可就不年轻啦。
是了,阿狸可以算是没有父亲,她爹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出去逛了,自此再也没回来。涂大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她。据说有人在深圳一个洗脚店见过她爹,不过谁知道呢,她六个月她爸就走了,阿狸从来不想他。
她的名字是她爹起的,曾狸,她唯一对她爹的好奇就是这个名字。为什么取个狸字呢?
涂大娘哀叹阿狸的容貌,其实阿狸也不是那么其貌不扬,只是个头矮了点。眼睛水汪汪的,睫毛细又长,可也就这点优点了。基因多么可怕,阿狸妥妥的遗传了她妈的地包天的嘴,还好,得益于现代医学,阿狸大学期间戴了三年牙套,好歹看起来没那么突兀了。
其实阿狸不觉得自己难看,相反,觉得自己挺安全,还省了不少事。她不想结婚,虽说现在通讯发达了,不会出现像她爸一样,说出去找不到人了,就找不到了,可谁知道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不结婚,就不能自己住,就得在家继续听她妈管束,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其实她挺矛盾的。
涂大娘早早的收了肉摊,急急忙忙开着她的小货车回家。要检阅她闺女今天收拾的成果。时隔一年半好不容易又说动闺女去相亲,这涂大娘激动的不得了。
打开房门,就看得阿狸穿着裤衩大T恤光着脚正在冰箱前面翻吃的。涂大娘气不打一处来。她鞋都没换,两个大跨步越过去,一把揪住阿狸的耳朵,小兔崽子,让你收拾收拾我带你相亲去,你这都干了啥了?停停停……阿狸被拧的直接转过脸来,这下把涂大娘唬的一跳,松开阿狸。
阿狸顶着两个肉红的眼皮,揉着耳朵,黑长的眼线斜入鬓角。高光撒白,阴影黢黑,嘴巴血红。还真是认真捯饬了。
涂大娘哭笑不得的说,洗脸。别啊,亲娘,你让我捯饬的啊。我让你弄,没让你弄成这副样子出去吓人。离着八丈远就得把人都吓跑。你那眼皮,嘴唇,还有那腮帮子,都麻利的给我洗掉去。
阿狸愤愤的趿拉着拖鞋去卫生间洗脸。涂大娘脱了鞋,赤脚奔到她房间给她选衣服。一柜子的T恤牛仔裤大裤衩,这哪里像个姑娘的衣橱。
阿狸洗好了脸,就看她亲娘从自己房间里出来,拿着一件她在老照片上见过的裙子。哎呦喂,我的娘,这衣服比我还大了吧?哪里会,比你小,这个是那个死鬼第一次出去逛,在上海买给我的,看,肩膀这里还是纱的呢。阿狸看着那件没有腰身的纱裙,啧啧,这穿出去保不齐对方得认为她有了。
闺女,妈想过了,你之前的失败归根结底是你在服装上太大意。总穿着背心裤衩的去,谁会喜欢那样的?眼下时间来不及,赶紧的,妈这么多年也没胖,咱俩体重差不多,你赶紧试试这个。
不行,不行,穿这个,我宁愿不去了,看这上面的大褶子,蝴蝶结,穿上这个还是我么。阿狸嫌恶的往旁边一推。涂大娘眼睛一瞪,拿出杀猪的气势来,杀气逼人。穿,这衣服我都没舍得穿几回,好好的,怎么办不能穿?!
阿狸顿时怂了,她从小就怕她妈。接过裙子,到房间里换衣服。嘿,阿狸乐了,拉-不-上-去!果然,她这个五短身材看着瘦,其实还是挺圆的。阿狸头一次对自己的身材无比满意。
在门口观察的涂大娘急忙忙上前,上下试了一下,差个一指。她拍拍阿狸的肚子,吸气,阿狸猛吸一口气,涂大娘猛地一下子拉上去,裙子成功地崩在了身上。涂大娘安心地往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了打量,裙子是崩了点,前面的蝴蝶结从立体崩成了平面的,不过无妨,还是看的出来那是蝴蝶结的。
成,就这样。什么这样啊,我这都不能喘大气了。感觉都快憋死我了。憋什么憋啊,那是什么场合,需要你多说什么?第一次见面,也就是坐坐,主要是我跟你王姨在那说。时间不长,你给我绷住那根弦。那哪成啊,这要是崩开了,大庭广众,我多难看啊。不会,不会,这可是上海货。
涂大娘不管阿狸在身后抱怨,转身到旁边房间去换见客的衣服了。
两人拾掇停当,涂大娘开着小货车到了本城最大的饭店。涂大娘穿着一身火红的短袖上衣,黑裤子,三分的高跟鞋。 趾高气扬的走在前头。
八月的傍晚,天边火烧一样的云彩,旁边夜市街开始营业,闷热的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股烧烤的香味。
门童拉开门,涂大娘挺挺胸脯,眼角扫扫阿狸,径直走了进去。阿狸为涂大娘暗暗喝彩,这气势果然是刀山血海滚过的。阿狸深吸一口气,跟在涂大娘后面,第三次踏进了这个饭店的大门。
大厅挑高有十几米,水晶灯闪闪烁烁,一片富丽堂皇的景象。酒店的西餐厅在大厅左侧,大理石地板接上了红绒地毯,西餐厅寥寥几桌人,靠近门口的桌上坐着一对情侣。也对,这种地方,也就谈恋爱的人才会来。
远远地,靠窗的位置,王姨站起来对涂大娘招手。王姨对面还坐着一个人,看着背影,这是介绍的什么人,头发都秃了。涂大娘往后撇了一眼,悄声说,这肯定是他爹。看着基因不好,脱发。不怕,闺女,待会见到那小伙,秃头咱肯定不愿意。
涂大娘面色不改的走到王姨面前,两人姐姐妹妹的寒暄几句。王姨是他家拆迁前的老邻居,虽然邻居都搬迁后分散的七零八落,可涂大娘一个人带孩子,阿狸小时候,王姨没少帮她妈忙,因此涂大娘一直没跟她断了联系。
阿狸站在涂大娘身后,像个展览品一样,等着被展示,估价。阿狸忽然感到一股灼热的眼神直愣愣的盯着她,她斜眼瞟了瞟旁边的男人,秃头,头顶上地方支持中央的从旁边拉了几根头发,稀稀疏疏的似乎想盖住头顶。大脑门,大眼睛,塌鼻子,满脸褶子,瘦骨嶙峋,穿着一件新衬衣,但明显大了一个号,空哒哒的挂在身上。看着阿狸看他,眼神迫切,面孔上挤出一脸的褶子,嘴巴向耳后扯开去。
阿狸摆回眼神,看着王姨挪好了座位,她绕到那边,跟男人坐成一排,涂大娘已经在王姨对面坐下。阿狸想着坐下势必肚子要鼓出来,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收腹地坐在涂大娘旁边。对面的男人这下直愣愣的眼神在涂大娘和阿狸脸上来回流转。
什么情况?
王姨面露尴尬地捅捅那个男人。阿然……阿然?涂大娘面色陡变,你叫谁阿然?王姨面露难色,阿狸妈,阿然是你啊!谁?他是谁?!他怎么知道我叫什么!涂大娘再仔细一看,眼神中流露出隐藏半生地恨意,是啊,可不是他么,曾武。
涂然呐,我这是没办法,找了你们那么多年,实在找不到你们,这才托了老邻居。
哼!找不到我们,找的到王家找不到我们!我不认识你!走,阿狸,回家。这个逛鬼,想去哪里逛就去哪里。你不认识他。
阿狸阿狸,我是爸爸,阿狸……
阿狸已经完全懵逼,这从哪冒出来地爹。阿狸还没站起身,涂大娘已经转到她身边,拿出抗猪的力气,一把扯住阿狸的胳膊,走!
阿狸一瞬间忘记吸气,只听得裙子刺啦一声,背后胳膊下面拉链旁边咧开来了。瞬间的涌入皮肤的凉气仿佛让阿狸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佝偻着身体,踉跄地跟着涂大娘往外走。
阿然,阿然,你没忘了我,看,阿狸穿的还是我买的裙子,是不是阿狸。
男人跟在后面想要伸手扯住后面的阿狸,却又徒然放下了手。
阿狸知道,她妈在外面是极要面子的,不会跟他吵起来,就算吵,也会离开这个饭店。
果然,刚走出饭店大门,阿狸就看得涂大娘一个刹车,走到男人面前,眼神凶煞的盯着男人看了看,直接一个大耳刮子扇到脸上。
滚,我们娘俩不认识你。
幸而天色已晚,门口人并不多。男人被打的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阿狸知道,她娘虽然瘦,但是架不住这几十年拎着几斤重的大砍刀练出来的臂力大,这一耳光下去,非得眼冒金星。
地上这个男人,阿狸心里感觉很奇怪,不知道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对她来说就是个陌生人。
涂大娘转身扯住阿狸,恨恨的往小货车走去。
阿然,阿然,我对不起你们啊,我之前回不来啊,我有苦衷的啊。
男人踉跄起身,追赶出来的王姨扶了他的胳膊,一起向车头追过来。
涂大娘和阿狸早就上了车。涂大娘急打方向盘,猛踩油门,男人不怕死甩开王姨的胳膊冲了上来,堵在了出口。
好歹是个人,涂大娘猛踩刹车,堪堪在他胸前一拳的地方停了下来。车内涂大娘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车外男人想要转到驾驶座旁边,稍一挪动又趴在了挡风玻璃上,急急的拍着玻璃。
阿然,我被卖到泰国去了,真的,我在渔船上当了20年劳工,你看,你看,我牙齿都没了,你看,你看,我给你看啊,我怎么会抛下你们,阿狸那时候才六个月啊。
男人痛苦流涕,一边张开嘴,露出黑洞洞的牙洞给她们看,一边又合拢,想赶紧解释清楚。
涂大娘想着当年来回游荡,总想赚大钱的丈夫,扭头看向一边。
我是找工作去的,蛇头告诉我,日本一天能赚三万日圆,在当年那是多少钱啊,可谁知道,他送我去泰国,他把我卖了,把我证件全部收走,把我带到了船上,每天工作近二十个小时,我吃不饱,船四年靠一次岸,我每次都跑,可是每跑一次都被抓回来,你看,你看,我的牙,我的牙都是因为跑被拔掉的。
阿狸注意,他说话是刺啦刺啦漏风的。
涂大娘不想听这些解释,这跟她这么多年一遍遍想象的版本一点都不一样。想象中他应该在南方那个灯红酒绿的城市早就早早的又成家,跟别的女人生了一堆孩子了。不是这些,不是。如果是这样,那么这许多年的恨该何处安放?
阿狸也懵住了,这……还有这种情况?这个突然而至的爸爸,竟然在这个和平年代做了那么多年的劳工?
涂大娘原地来了个大掉头,嚯的一声,沿着路朝另一个出口开过去,急转上路,下班的人看她直冲上路,纷纷躲避,所到之处骂声一片。
男人跟在后面跑着,漏风的嘴不断叫着涂大娘的名字。
阿狸转头看着后面那个衬衣被夜风吹的鼓起大包的男人,脑子里就想问他一句,她为什么叫阿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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