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琐事乌托邦

宇宙间,天无静云,林无静树,唯有夏之月亙古锚定于世间。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他守着这个破旧的院子。院中红墙斑驳,苔痕上阶,无一处不揭示着它的苍老,就如同这晒着银白月光的老头。
每个夏夜,他都会搬过摇椅,坐在院子中央那棵老槐下,取手边一壶酒,抬头看月。在树影婆娑之下,那隐约而清透的月光,便会星星点点地洒进他的眸,仿佛过滤着这世俗的尘埃。
他的目光似是在看月,又似是穿透那月去看那个月宫之上的她。

“夏......夏月,你好。”
年少时,他掀开红盖头第一次看到她,便已经紧张得快说不出话来;而她看见他,就瞬间低下头来不敢抬眼,就如同那轻纱薄云遮盖那羞涩的月。
她是当时镇上一家大户的闺秀,而他家中亦是书香世家,门当户对。即使他们的相遇是父母安排好的,彼此从未见过,但第一次见面便已惊艳了对方的岁月。
他惊喜地发现,她与他志趣相投,喜欢闲中取乐,在人人追求功名富贵的波流中,偏偏只求简单快乐的生活。
那时他在一家报社工作,有时采集新闻,有时写诗写文,稿酬虽说不多,但也足够夫妻二人过活。他每日除了撰稿,便是与她茗茶读书、种花焚香,只求在动荡之中偏安一隅。
而她性格温婉娴静,只默默陪在他身边,他写稿时她便读稿,他茗茶时她便煮茶。
可她终究也是一个小姑娘。
“这花美吗?”那个夏夜,她摘下一株带露的鲜花,凑到脸旁,向他眨眨眼问道。
此时月光流泻在她的睫毛上,为脸庞镀上了一层柔光,而她目光灼灼,姿态调皮可爱,宛如掉落人间的月精灵。
他知道她问的不只是此花,却故意道:“不美。”
果然,她怒了,嗔了他一眼就转过身去。
他被她逗笑了,忙解释说:“花不美,月儿,更美。”
她随即便羞红了脸,虽在蔼蔼夜色之下,却也能窥见那颊上红霞,就如在夕阳西下晕染得粉橘的月。
无论多少个斗转星移,他终不会忘记那年的夏。


那年内战,各派针锋相对、笔诛墨伐,原本偏于中立的他不知怎的就被人声讨。
他们说他不过一介庸才,说他墙头草,说他只是依仗着祖辈的名气才混得一口饭吃。
一时间,他成了无业游民,意志消沉,终日在家里颓废度日。
他不写稿不读书,不管不顾,只躺在那窗棂边的小床上,晒着日光,而后晒着月光。不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就拿着那壶酒坐在槐树下,喝得酩酊大醉,再没日没夜睡上一觉。
而他身后的她,没有怪责,没有埋怨,没有离弃;只默默地把家中琐事安排妥帖,然后独自在外找了份缝纫工帮补家计。
“对不起。”他说。
“我在。”她说。
那晚,他依旧在屋里躺着,透过窗纱看见坐在槐树下缝衣的她。月光下的她只穿了一身薄衣,一阵风吹过她轻挽的发,只见她揉了揉迷蒙的眼,手中的线又继续游走。
什么时候,那不属于人间的绝尘气质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抬眼,透过窗看到了他,笑了一笑。
积压已久的泪,终于忍不住如潮水淹没表面的平静。
她好像永远都如此温柔,就像那永远散发柔光的月,朦胧了他的眼。

后来,外面的风好像停息了,他的名字早已被淡忘于人群中。
当他们以为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了,硝烟却措不及防地到处燃起,而他也被人荐去南方参军,无法拒绝。
“等我。”他在原定出发的前一晚,留下了一封信,吻了吻熟睡中她的额角,然后离去。
而她在他马蹄声远去后,睁开眼翻转了身,低喃:“等你。”
此后的每一天,她就盼着,盼着。在缝手中线时,她总会突然停了动作,竖耳听着院外那青石的街道上是否有哒哒的马蹄,然而每次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年、两年,他还没回来。这两年他没有任何消息,只有镇上频频战败的快报。
每当路上传来出殡的喇叭声和悲戚的哭喊声,她心里总会紧一紧,害怕有一天她会是站在那里哭的人。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竟要比他先到那头岸了,而他远在硝烟之中连哭的机会也没有。
她就这样,终日郁郁,逐渐消瘦,最后尘归尘,回到那月宫上去了。
他在战事中坚持了许久,就是想快点回家见他的月儿,然而一战紧接一战,多次受了伤又疗愈,直到军功赫赫,他才得以回到有她的北方。
诀别多年,却发现,那个院子里已经没有笑靥,只有一坛埋在老槐下的骨灰,还有满院的白雪和满屋的尘埃。
迟来地,他痛哭了,抱着那坛白瓷。


风起,树影摇曳,夏夜的月光伴随酒香在缝隙间跳动,迷了他的眼。
“月儿,我想你。”
他手边的酒壶滚落在地上,在醉倒之前轻喃。
她陪他走过了少年时光,也用了後半生去等待他。
冬阳独向心中老,唯有夏月见少年。
他的名字,叫冬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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