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芽儿(连载六、七)
文/韩乾昌
【六】
腊月里,我和岁牛六虎他们约好回老家。车离家越近我心越慌。就像一个待嫁的小媳妇儿总不知道怎么打扮才好。
老远就看见那个杏树坡下的小村庄,树影疏疏斜斜,屋顶炊烟袅袅。熟悉又陌生,害怕又亲近。路比以前宽多了,房子都成了砖瓦房,偶有几间土胚房孤独怅惘又倔强而立,似乎是为了给匆匆流逝的时间梳理出一个脉络,怕归来的游子找不到家门。经过河边的涝坝,里面的水干了,坝底蒿草横斜。再看不见在坝边浆洗衣服的少妇和捉蜻蜓的儿童。
容颜已改,乡音不老。相熟的老一辈的乡亲都来热情打招呼,还像小时候一样问一句“吃了么?”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
不知谁家的小媳妇儿抱着一个满月的娃娃斜倚门框。少妇敞胸边奶娃娃边轻轻抖动肩膀,孩子的小嘴吮咂得很满足。正感慨于这自然天成,安宁和谐的景象。忽听一阵朗笑,我猛一抬头,见一把明晃晃带血的刀子近在眼前。正欲问时,一个虬髯大汉从齿间拿下带血的刀,手腕一翻,稳稳插在砧板上。再看却是来娃!
“咋?!当个城里人了,认不得杀猪地了?”
我抬眼一看才发现来娃身后木架上挂着一头开肠剖肚的肥猪。
“来娃,你怂还日能啊,还会杀猪。”
“我再日能么你日能么,你笔杆子提起定江山哩!。”我刚要回骂,只见丑蛋儿他们迎过来,扯了我的胳膊就走。
“菜都上桌了,酒也开瓶了,单等你哩!”
久别重逢,大家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喝了许多酒。笑骂声不绝于耳,兄弟们在一起不打不骂就总不亲热。那晚大家都醉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恍惚睁眼,只觉脑子涨疼,身上绵软无力。听见吱吖一声,门开了。来人沉默片刻,欲言又止。我想问,舌头却不听使唤。
“你醒了?……”
是七巧的声音!
我努力睁开眼,窗缝透进来的光刺得眼睛一阵疼。
“你昨天喝醉了,是三娃把你背回来的。”
我想说什么,开口又难言。
“把浆水酸拌汤喝了吧,喝了就好了。”七巧把碗放在炕头,扭头出去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拉过被子蒙在头上。
“二哥,你醒了。”三娃一拐一拐的往前踅摸,满脸推笑。
“三娃,你好着么?”
“二哥,我能成,我好着哩。”他的鼻涕不见了,羞涩还在。看着他的瘸腿,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午饭时,岁牛、来娃、丑蛋儿他们都来了。
来娃一见我就笑:“二哥,你昨晚那个叫唤啊,简直把人的心都哭烂了。”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真个地……?”
岁牛瞪了来娃一眼,来娃张开半个的嘴皮子又尴尬的合上了。七巧做了长面,我吃了五碗。吃完饭,岁牛招呼大家去他家耍。三娃对我说:“二哥,你乏了,就在家休息吧。”
“也好。”我说。
他们去了,我在院子里瞎看,七巧在厨房忙活着。望着她的背影,粗粗黑黑的辫子不见了,原本饱满浑圆的屁股因为生养变得臃肿下垂。一朵樱桃花儿一样的七巧姐,此刻变得壮实有力,生活把她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农妇。
她忙完回头看见我发呆,羞涩低头一笑。
“坐下吧。”
“啊!能成。”
“你过得好吗?”
“好着哩……”。“你呐?”
“……我也好……”
我心里千言万语想对她说,话到嘴边却变成淡淡的一句问候。七巧几次欲言又止,大家似乎都想说同一句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阵沉默……
看着因为劳作而变得憔悴,脸上失去光华的七巧,看着心里默默等了十几年的七巧,看着眼神忧郁而落寞的七巧。我突然悲从中来,肝肠寸断,差点就跑过去抱住她,吻着她,告诉她这些年想对她说的话,可理智又告诉我,她现在是三娃的老婆,是兄弟的女人。一阵绝望与沮丧几乎瞬间将我击倒,直觉得脑子嗡嗡响,完全一片黑暗……
剧烈的沉默。
剧烈的痛。
……
七巧把脸歪向一边,泪眼迷离,咬着嘴唇说:“我去给你倒杯水。”我怅然点头。她回头的一瞬,我多想揽她入怀……
我接过她递来的水。
“……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信……?”七巧诧异。
“是啊!我写了好多封信给你……”
“没,我从来没有收到你的信……”
怎么会……
“我给你的信呢?”她说
“给我的……什么时候?”
“就是那次我放在你苜蓿笼笼里的信……”
“没有,我真的不知道……”
“就是咱们和三娃他们最后一次去狗娃梁上掐苜蓿芽儿的那次……”七巧急得眼泪打转儿。
我脑子里苜蓿芽儿乱飞,继而一片空白,一时没了头绪。
“咣当”一声,大门开了,来娃他们叫嚷着大步走进来,后面跟着三娃,一瘸一拐,看看我,又看看七巧,红着脸笑,笑得有些硬。
【七】
我和七巧刚把嘴边的话咽回去。来娃大呼小叫的走进来,推搡着要搀扶他的丑蛋儿。三娃在后面红着脸一瘸一拐的笑。来娃摸索几次从耳朵背后摸出一支香烟,打着火,吧滋吸一口,吐一个烟圈儿,指着六虎的鼻子喊:“老子拳打四海脚踢三江,踏遍张龙二镇还难逢对手哩,今儿我还就不信把你六虎么治了?!”
来娃说着话,舌头重得像嘴里含着个萝卜。
“咋?!你还不服?不服了咱们对着瓶子吹,看今儿谁把谁放倒哩……”
“咹!来娃,你再不要喝上些马尿尿就认不得秤了,当年把你娃喝得屁淌哩,今儿的时节你晓不得伤脸,还二五八万地胡谝撒哩?!”
来娃伸手撸一把鼻涕顺手甩在墙上,又往裤兜处来回一擦,从裤兜掏出几张钞票甩给身边的丑蛋儿。
“咹!丑蛋儿,你个岁娃子去再提上二斤来,我今儿非要和六虎见个高低哩!”说完一只手抓住裤腰使劲往上一提,裤腰就挂在他圆鼓鼓的肚子上。
三娃一把拉住丑蛋儿的后襟使个眼色,丑蛋儿笑着应承“昂!昂!我晓得!我晓得!”
六虎迷着眼,抬手摆一个秦腔武生亮相的造型——
“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某单人……把唐营……踩,直杀的儿……郎……痛悲哀……”
还没唱完,禁不住一个响屁砸到脚后跟,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七巧也一只手捂住嘴一只手叉了腰笑着低下头。六虎自己傻站着抓耳挠腮地嘿嘿笑。
来娃把溜下去的裤腰再次猛提一下挂在肚皮上,笑话六虎:“看个亏先人地撒,一下把先人的脸给丢光了!哈哈哈!”
六虎被自己的一屁打懵了,被来娃一激,又来劲了,像鸡一样使劲朝天伸了伸脖子,吼到——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马踏五营……谁~敢~来?!……”
他还没唱完就往倒栽,岁牛和丑蛋儿赶紧一人一把扶住,这边来娃也摇摇晃晃,一脚踩住了一只看热闹的大黄猫的尾巴,那猫一声凄厉地惨叫,一个蹦子跳到玉米架上去了。我和三娃七巧过去,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醉汉们抬到炕上,几个刚挺下就听见鼾声屁声如雷。
岁牛和我相视一笑。
“这几年日子好过了,没有前些年那么苦焦了,手里有了闲钱,一有空就要喝酒,大人娃娃都喝,像是要把前些年苦日子里欠下地都喝回来哩。”
听了岁牛的话,我苦笑着摇摇头,想说什么,张开嘴又咽回去。
岁牛朝我笑了笑,表示理解。
我对七巧和三娃说,我想去我爹娘的老屋看看。
岁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去看看也好。”
三娃和七巧把我送到门口,我望着老屋的方向走去。
老屋大门上的“双环”牌铁将军已不见踪影。秦琼敬德还破衣烂衫的站着,只是褪了色,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大门比小时候低了好多,进去时我下意识弓了一下腰。院子里蓬蒿没膝,墙角蛛网交错。迈上廊沿,一推,上房门“各咛”一声开了,一股腐潮气扑面而来。屋里家什基本还是原来的位置,只不过苍老憔悴了许多,那些衣柜面柜躺椅像一个个年迈衰朽的老人在墙根下瑟缩着。
抬头看见木窗扇被煤油灯盏熏燎过的黑黑一片。窗扇旁边墙上的“人民日报”上几个大黑字:“邓小平热烈欢迎西哈努克亲王访京”。
炕塌了,炕窟窿里还能看见草木灰。炕上头墙上的年画里,一个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鲤鱼,十几年过去了,娃娃总没长大,只是张着嘴憨笑。中堂上的“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落满了灰,手指轻轻一弹,灰又呛又辣。
面柜上散落着几本书,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年级、班级、姓名等,我认得是自己的小学课本。拾起来把灰抖净了,夹在腋下。抬头看见房梁上的对联“青龙扶玉柱,白虎架金梁”,想起小时候躺在炕上,娘教我念这几个字的情形,我鼻子一酸,一颗泪落在脚下的灰里。
关上房门出来,厨房墙上还残存着几行粉笔字“刀、弓、车、舟,目、禾、米、竹……”我一笑,又一颗眼泪跑到嘴里,咸咸的。后院的老梨树,残枝败叶在风里簌簌做响。我抬起头看了看头顶四角的天空,许久……终于再没有让一颗泪珠滚下来……
出了大门,我信步往村外的野洼上走去。有不认识的小孩儿悄悄从自家的门缝中间探出脑袋做鬼脸,我摸出几个硬币塞到他手里,孩子转身喊“娘~娘~哪里来了个不认识的人……”
我怕寒暄绊住脚步,就快步向田野走去。半山上枯黄的狗尾巴草点头哈腰,远处一片片梯田露出赤裸的黄。田里时有隆起的土包,那是先人的坟冢,几棵洋槐树努力向上的手臂把天空分成了一些不规则的形状。偶尔的一声鞭炮响,惊起一只野兔弹起一溜黄土消失在田埂楞底下。冬日的西北黄土高原透着一股萧索。
狗娃梁上的苜蓿芽儿想必还在沉睡吧,我怕脚步惊扰了她们,便转了身往回走。
在村口遇见丑蛋儿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在走。
“丑蛋儿,干嘛去?”我问。
“噢~二哥啊!桑杏的娃娃叫我给辅导作业去哩。”
“啊~桑杏的娃娃都这么大了啊!”
小男孩瞄我一眼,往丑蛋儿跟前挤了挤,我一失笑,这孩子脸红了。
“丑蛋儿,翻过年就要高考了吧?”
“就是地,二哥。”丑蛋儿说。
我说:“把劲鼓上,你绝对能成!”
丑蛋儿说“晓得了,二哥。”
丑蛋儿牵着那孩子走了,小男孩儿回头朝我一笑,我回以一笑,心头一下子亮堂起来了。村庄笼罩在炊烟下,如诗如画。
回家正吃晚饭,接到单位打来的电话,说有个突发事件需要回去采访一下,而且必须明天一早。我胡乱扒拉了一碗就没心吃了,其实七巧做的饭我还没吃够呢!
我和三娃坐着瞎聊,七巧去厨房收拾。我说一句,三娃就应承一句“是是是”,“对对对”。我说:“三娃,你娃是不是屁吃多了!”
三娃头一低,嘿嘿嘿的笑。
七巧收拾完出来已经变了一个人,散乱的头发梳理得油光明亮,换了一身合体的新衣裳,手腕上还多了一副镯子。虽然辛苦劳作使她的体型变得粗壮,皮肤粗糙了,但眼睛还是亮的。我依稀又看到了那个蹲在狗娃梁的野洼上,苜蓿芽儿都跟着她欢奔乱跳的七巧姐。我的鼻子一酸,慌忙用手遮住脸干咳几声。
三娃说,“七巧,你今儿这是日头儿从炕眼门里出来了,晚上了咋还打扮开了。”
七巧回了一句:“夹住悄悄儿地,吃的不多管得多,我打扮不打扮还由了你了?!”
这是七巧头一次当着我面对三娃发火。
三娃用手摸摸头,笑着说:“你想啥时候打扮就啥时候打扮,只要你高兴!”
气氛有些尴尬,我正想找一句话解围呢,门外传来岁牛、六虎、来娃他们的声音,他们知道我明早就要走,都来了。
大家闹腾到后半夜,都睡了。我心里惦记着信的事情,翻来覆去睡不着,可又没机会问。越想越睡不着,我披上棉衣去后院上厕所,隐约听见三娃房里七巧和三娃似乎在争执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听不真切。
我悄悄回屋,满脑子七巧、信、三娃、苜蓿芽儿……我忧虑自己的猜测可能就是事实,可心里另一个声音又告诉我不可能……我抽烟坐到天亮。
天明了,大家都来送我,车开出好远,还看见七巧站在土台台上张望,我知道她有话说,却始终没说出口,我又何尝不是。
我心里说着,七巧,回去吧,外头风大……泪水终于决堤,把我连同我彻骨的悲伤淹没在西北的黄土高原上……
关于信的事情,我从三娃的神情里似乎明白了一些,却又不愿相信是事实。我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臆想,时而绝望……反反复复交葛纠结,我的胡子一夜之间比头发还长,一晚上把一百支香烟掐死在烟灰缸里。恨不得把自己摁进马桶里淹死。
夜里,岁牛打电话过来。
“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他说。
“你知道个毬!你不懂!”我吼着。
“我是不懂!可我知道,既然她已经耽搁了一个美好的过去,事已至此,何不还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
挂掉电话,窗外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窗内,斗转星移,人事已非……
待续——
苜蓿芽儿(连载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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