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曹雪芹笔下描绘的众多女性形象里,独林黛玉和自然的联系最为密切,而这种生态伦理思想又与她的道教观密不可分。
黛玉不仅具有清静的人生态度,还能以平等的眼光看待生命万物,甚至她的人生已经和自然融为一体,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一、“清虚自守”的情怀态度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道德经》
可见老子认为物质欲望会损害人的心灵,因此人们应当放弃对物质无穷尽的追求,保持内心的平静与满足,并用精神生活来丰富自己。
黛玉在对潇湘馆的选择就证明了这一点。潇湘馆环境清幽,竹林茂密,恰巧契合了黛玉的清虚的生活态度。

其中,栽种着“千百竿翠竹”“大株梨花”“芭蕉”,可见此处的植物白色点染着翠绿,颜色清新可人,而一个“遮映”,一个“兼着”,又道出自然物之间和谐共处的状态。
不仅有花草,还有泉水:“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和众人“‘忽 ’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有异曲同工之妙,虚虚实实,有“悠然见南山”之感。
整个潇湘馆里充盈着一股清静又有生命力的气息,这种氛围颇得黛玉喜欢:
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第23回)
同时,潇湘馆的环境描写也反映出了黛玉幽闭的心理状态。
大病初愈的宝玉去探望黛玉时,所见所闻的是这么一幅画面:
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第26回)
整个画面透出安静宁和的气氛,也显示出主人不愿和外界接触的隐遁心态。
甚至比起俗人,黛玉更喜欢亲近自然生物。馆内的鹦鹉在黛玉的“熏陶”之下,能唱出她所作的《葬花吟》。
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第35回)
足可见黛玉平日里清净无为的生活态度,她独守一片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其精神世界建立在和谐的自然环境之上,体现出清虚的生活情调。

二、“有形皆含道性”的生命平等观
在道教看来,自然界就是由“道”的生命本体散发而来,尽管各种生命形式有所不同,但对生命本体而言,它们是一致的,都是“道”的生命本体的具现化。
因此,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而黛玉正是用“万物平等”的眼光对待一切有生命的事物。
在人际交往中,黛玉待人接物不以贵贱高低区分,也不用功名利禄去束缚人的价值追求。

香菱身份低微,因幼时被拐走而远离了书香氛围,面对她高昂的学诗热情,黛玉不嫌弃鄙夷,反而教导她作诗的规则,借给她王维的诗集。
尽管香菱的第一首诗并不尽人意,黛玉也只是笑着鼓励:
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第48回)
中国深受儒家文化熏陶,主流文化是入世,寒门学子都渴望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更别说贾家这种大家族了。
但是道教的万物平等观与这种等级观相悖,所以黛玉向来视考取功名为无物。
比起袭人的“花解语”,宝钗的谆谆教诲,黛玉从不跟宝玉说这种“混账话”。
哪怕宝玉被贾政打得下不了床,黛玉在床前抽抽噎噎地吐出一句:
你从此可都改了罢!(第34回)
这哪是要宝玉“改邪归正”?实则是“你别改罢”。可见黛玉尊重生命,更尊重他们本真的价值选择。
在与自然的相处中,黛玉把自然物视作有生命尊严的物体,常常为它们的逝去表现出物哀之情,体现了她高度的共情能力。
关于黛玉最有名的场景莫过于“黛玉葬花”了,在她看来,落花消失也得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能被随意践踏。
这种把人类社会蕴含宗教意味的仪式赋予在自然物身上的做法,已经体现出黛玉把自然提升到了与人类平等的观念。
似乎花“死”后的灵魂会来到一个理想国度,那里永不会有世俗的纷纷扰扰,而大观园里的花冢就是它们形体消散前在人间停留的最后一站。而在《葬花吟》中也印证了这一点: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第27回)
把人的青春、寿命与自然界的花期紧密相连,并且,连花鸟也有魂魄。体现出她既重视人的自然属性,又重视自然的人文属性,人与自然同质同源的观点。
而一句“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人生出“鸟儿”的翅膀,和“花”一同远离尘世,道尽了她对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乌托邦的向往。

三、“天人合一”的命运谶语
庄子曾说: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
天是自然,而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道教继承和发挥了老庄的思想,它的“天人合一”中的“天”解释为自然的天,但同时自然之天又有神灵主宰之天的含义。
黛玉的前世的业,今生的情,最终的归宿正如这一句“天人合一”一般,和自然融为一体。
《红楼梦》中用一段神话故事为今世的黛玉一世埋下了伏笔:
前世的黛玉是一株植物形态的绛珠仙草,每日喝的是“甘露”、“雨露”、“愁海水”,受的是“天地精华”,吃的是“蜜青果”,难怪宝玉第一眼见到黛玉就用“姣花”“弱柳”类比,活生生刻画出一个“神仙似的妹妹”的形象。
这种条件不仅赋予了黛玉在才华上出尘的灵性,还注定了她和自然界之间的亲密的关系,也预示着她性格柔弱多情,将用一世的眼泪偿还自己欠下的情债。
潇湘馆作为黛玉活动的主要场所,其自然景物早已与黛玉的情感和命运相交织,不可分割。
小说中有多处描写到潇湘馆内的竹景,而这竹景的色彩又随着剧情的发展越来越暗淡,它所面临的自然环境也越发差劲和昏暗,暗示着贾府的衰败和黛玉的悲剧。
文中对竹景的描写由正面转向侧面,从“千百竿翠竹”到“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里黛玉吟唱“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清幽、慵懒;
“竹影参差”“满屋内阴阴翠润”(第35回)中转变为对竹影的描写,这时黛玉想到自己孤苦伶仃、红颜薄命,不禁悲从中来。
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第45回)
中环境阴郁漆黑,还淅淅沥沥下着雨,与黛玉心中的愁苦相映衬。
在这种环境下,她的《秋窗风雨夕》道出了心中的愁: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第45回)
而到
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第98回)
时,潇湘馆的没落和远处新婚的热闹非凡形成了鲜明对比,那边有丝竹弦乐之声,这里却只剩下风过竹林的瑟瑟声,黛玉也随之魂归西天。
直至最后,
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远远望见一丛修竹,倒还茂盛……独有那几杆翠竹菁葱”(第108回)
潇湘馆时过境迁,远无往日的的热闹,几株竹子还坚韧地挺立着,似乎是它们彻底衰败前因不甘寂寞而做出的最后挣扎,更加衬出黛玉悲剧命运的不幸。

以黛玉的聪慧和对自然界变化的深刻理解,我有理由相信,她早已洞悉了自己的命运结局,不过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和杜丽娘一般,正值青春年华,自然的天性却在当时的环境受到禁锢,只能在一方天地里独自盛开,独自凋谢,无人知晓。
所以黛玉渴望逃离,但是“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理想国遥遥不可期。
黛玉的悲剧性在于,她虽清醒地感知到了自己和贾府的悲剧结局,却无法认识到造成她悲剧的根源何在,更无力实现积极的反击,因此黛玉在诗词、言行里寄托的愁绪和担忧也总是感性而高度抽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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