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不到,放射科的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走进去,瞬间沉没在炙热的海水中。 两边靠墙的座位已被占满,更多的人无处可去,在走廊里来回走动,呆立。有的小声交谈着,有的大声笑着,有的打电话接电话,有的望着墙壁,目光呆滞……陌生人的身体,散发着荷尔蒙和皮肤的气味,以及浓浓的汗水味。
浑浊憋闷的空气,嘈杂的声响,在逼仄的走廊里发酵。逼得我的目光转向远处,东头,阳光耀眼炙热,明晃晃的闪着眼,一枝树影,隔着玻璃,在几米以外轻轻摇晃,那风,近在咫尺,却又遥远而不可及。
清亮的笑声收回我的目光,一个小女孩,拿着芭比娃娃,蹦着跳着,然后,将耳朵贴在妈妈的大肚子上,仔细听听,笑着,妈妈摸着肚子,也笑着,引来不少微笑的眼。
那位幸福妈妈身后的门打开,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被搀扶出来,凌乱而湿的头发,掉下一纽来,贴在苍白而汗津津的脸上,搀扶的男子,眉头紧锁。
人群闪动,两位老人在走廊里蹒跚着,老头牵着婆婆的手,慢慢走到卫生间门口,张望着,然后,拿了拖把,把地面的水小心的拖干,再牵了婆婆的手,小心的走进去,并小声地叮嘱着什么。
身旁的女人,精致,美丽,对着手机,撩着发,妩媚的笑,自拍。再过去 的中年男子,闭目不语,表情木然。
那个满脸皱纹,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老头,从裤兜里掏出钱来,用他枯枝样的手指,颤抖地,一张张的数着,数完了,深深叹气。
走廊里继续嘈杂着,最淡定的是一些年轻人,他们多半低着头,沉浸在手机的虚拟空间里,似乎眼前的世界,这些欢乐,恩爱,病痛,贫困与焦虑,与他们没有关系。
不时有人站到显示屏前,望着上面的排号无奈耸肩,或者松口气.终于又叫到下一个等待检查的人,有人小声骂着"狗日的医生,阉猪呢,这么慢."烦躁,沉闷,担忧,疼痛,在走廊里雾一样的弥散,无孔不入。
走廊的一头,传来车轮声,吱咯吱咯,在地面生硬的摩擦着。一个中年男子,推着小车进了人群,小车上的老人晦暗的方脸依然有些久居官场的痕迹,大肚子,只穿了一条三角裤,遮不住最隐秘的部位,一条透明的管子从三角裤里延伸到车扶手的塑料袋里,半袋子浅黄色的尿液,晃动着,摇摇欲坠。一条毛巾搭在肩上,遮住半边胸脯,双手无力的垂在两腿之间,闭着眼,低沉的呻吟着,哀痛,浑浊,又无能为力,穿透空气,在走廊里徘徊。
陌生人的身体,如躲避灾难一样的,向两边潮水般的退开,有人拿目光去追,更多的无动于衷,走廊里很快恢复嘈杂与憋闷。
当一个人的尿液被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中时,他已经没有能力也不需要再保存任何虚伪的自尊。也许,下一刻,他就会被推进手术室,肉体被打开,被刀具和别人的手操纵,恢复了肉身的真实与脆弱,或者无声无息的走向另一个世界,或者重新睁开眼睛,都不由自己做主。
得与失,生与死,浅薄的痛苦与快乐,拼命追逐的财富与地位,只不过是薄薄的一层,在命运的手术刀下,一切即开。在麻醉前的一刻,他或许会发现,曾经执着过的一切,都不重要。
母亲望着小车消失在另一头,她的手将我抓得生疼。“我们还要等很久,回病房吧。”我催着母亲,匆匆逃离。
人的身体,是个容器。母亲的一生,太多劳累无奈,太多悲痛坎坷,太多逆来顺受,那些情绪,装在她的身体里,变成了一粒顽强的种子,抑郁的精神肥沃无比,肉体成为了一棵要结出果实来的充满欲望的树,母亲的果实,结在脖子上,两颗,鸡蛋大小,快速长大。
一进医院就住下了,尽快手术,过了两天,又说不手术了,难道是扩散了吗?母亲的脸更阴郁了,我看不到自己的脸,就觉得心被生生地揪着,被人用生了锈的钝刀子割着,要从胸腔里被人割走一般。那一刻,所有的努力,祈祷,都那么的 苍白无力。
再回来,已将近十一点,在原来的椅子上坐下来。
走廊里人已经不多了,一个年轻女子正从彩超一室走出来,门口的年轻男子急切的问着:“怎么样,怎么样?”点头,拥抱,旋转,笑声响亮的回荡着,随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
刚才自拍的女人和闭目养神的男子还在,女人在手机上聊着,不时瞟一眼身旁的男人,“58号XXX请到彩超二室……”女人推推身旁的男人,“该你了。”男人起身,走了。
女人侧过身,望着,手机屏幕上的字清晰而毫无顾忌的闯进眼帘: “ 你嗲儿怎么样?”(嗲儿,方言,即老公)
“不管他 做完检查,就来陪你 。”
“ 好,等你,再联系 。”
……
在这个狭窄的舞台,竟然也上演背叛的剧情 ,目光疼痛,转向别处。
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低低的垂着头,在对面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水,女孩接过水,向走廊东头走去,边走边仰起脖子猛灌,女人紧跟过去,到了廊外,用手揪着女孩的耳朵,狠狠的揪,女孩擦着眼睛,女人也擦着,阳光照进来,穿透女孩薄薄的裙子,她微微凸起的肚子在光里隐约可见.女孩,是不小心,还是叛逆,走错了路,在本该最美的青春里,将要体会女人最刻骨的疼痛。
暑气太重, 头顶的风扇,仍旧卖力地转着,却显得无能为力,走廊里的自己,感受不到一丝的凉意 。
一走廊的人,一走廊的故事,欢喜的,悲哀的,贫穷的,富有的,疼痛着,焦虑着,背叛着,惊喜着,世间百态,悉数上演。
终于轮到母亲,我带着母亲走向检查室,走向无法预知的命运里,也走在自己的故事里。
而我们,只是这个走廊上极不经意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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