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病床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一坠,像在倒数,我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曾经总以为一辈子很长,长到能把未做的事都推给“以后”。其实掐指一算,也就三万多天。人一到中年,就如同坐上失控的高速列车,还没看清窗外的风景,转眼就逼近了生命的终点。
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ICU的费用像流水般花光大半辈子积蓄,插满管子的夜里才总算明白:那些曾拼命追逐的金钱、争过的荣誉、熬到凌晨的工作,在脆弱的生命面前,都轻得像一缕烟,不值一提。
紧闭的病房门突然传出细碎的脚步声,没有影子的两个小鬼凭空出现在眼前,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寒气瞬间裹住了被子里的我。
为首的那个挎着褪色公文包,脸上没半点表情,只向我点了点头:“我们奉阎王爷的圣旨,来接你去阴间。”
另一个小鬼从包里掏出泛黄的生死簿,指甲轻点纸页,哗啦啦地翻动起来。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得能听见心跳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还有两个小时。”小鬼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声音平淡无波,却像一块冰砸进我心里,让我的心猛地一紧。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半掩的窗帘漏进来,在地面上织出斑驳的光影。风儿在摇楼下的梧桐树叶子,住院部花园里的草儿在伸展嫩绿色的腰肢,连墙角的月季都在酝酿着花苞。水波在远处的人工湖里轻轻晃,阳光落在上面,不急不躁。我从未像此刻这样眷恋人间——虽然这辈子也有过痛苦、遗憾,可活着本身,原来这么美好。
虽然身体已经虚弱得连抬手都费劲,但神志却异常清醒。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此刻我最想做的,竟不是别的,而是读完书桌上那本翻了一半的《沉思录》——之前总说“等出院了再好好读”,现在才知道,有些“等”,根本等不起。我艰难地转过头,用尽力气向两个小鬼哀求:“让我再把那本书看完再走,好吗?就几页……”
小鬼没接话,只是继续翻动我的生死簿,指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法官敲下法槌,一字一句地宣读我的“罪状”:“少年时总逃学,把时间耗在河边;中年时沉溺麻将,连孩子的家长会都缺席;老年时又沉迷手机,连妻子煮的热汤都要放凉了才喝。”
他把簿子摊到我眼前,指尖点向一行褪色的蓝墨水:“1980年4月7日,13点42分,逃课去村东头的河边捉鱼,让母亲在村口找了你一下午。”
指尖往下滑动,停在另一行:“1998年6月21日,通宵在邻居家追《还珠格格》,凌晨四点才睡着,第二天女儿的小学入学面试,你迟到了半个钟头。”
继续向下,墨迹还新鲜的一行刺得我眼睛疼:“2023年2月9日,刷短视频至深夜三点,点赞187次,全是无意义的碎片信息,那天妻子说心口疼,你只让她‘自己找片药吃’。”
那一行行字忽然像活了过来,膨胀成眼前的画面——十三岁的我卷起裤腿,踩进刚解冻的春水里,手里的网兜一捞,鱼鳞闪着碎银般的光,完全没听见远处母亲的呼喊;三十岁的我窝在出租屋的沙发里,眼睛盯着满是雪花点的电视,紫薇喊“尔康”的声音盖过了女儿“爸爸快睡觉”的小声提醒;六十五岁的我躺在客厅沙发上,手机蓝光把脸上的皱纹照得更深,妻子端来的排骨汤放在茶几上,凉透了也没动一口。
我闭紧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进枕头,听见小鬼在耳边低声补刀:“来不及了。生命是由一分一秒的时间组成的,你总把时间扔在无关紧要的地方,现在,时间也该抛弃你了。”
“那……那让我写几行字,留下遗言吧。”我颤抖着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圆珠笔,塑料笔杆滑出手心,“啪嗒”一声滚到地上,像我摔碎的那些时光。
小鬼耸耸肩,语气里带着点嘲弄:“人生哪有那么多‘留下’?你没珍惜的日子留不下痕迹,没说出口的话留不下温度,本质上,都是虚无。”
我猛地把头转向窗外,脑海里突然蹦出妻子早上发来的消息:“我和女儿已经在高铁上了,下午就能到医院陪你。”她们还在赶来的路上,我怎么能不等?“十分钟,不,哪怕一分钟,让我见见我的家人,就看一眼……”
老鬼抬起手腕上锈迹斑斑的表,金属表盖映出我满脸皱纹、毫无血色的脸,声音冷得像冰:“列车不等迟到的人,阎王也不等快死的人。”
我还想说什么,喉咙里像堵了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这时另一个小鬼突然叫道:“时间到。”
小鬼不再多言,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支朱笔,在那本生死簿我的名字上轻轻一勾。红色的墨迹晕开,我的名字在纸上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彻底黯淡下去。
窗外突然起风了,梧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一片枯黄的叶子挣脱枝头,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像在跟树枝告别,最后轻轻落在我的窗台上。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掀起了书桌上《沉思录》的书页,哗啦啦地翻了几页,最终停在158页——那是一张空白的页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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