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位面阔眼圆、老爷作派的人物坐到自家厅堂的椅子上时,他知道一切都变天了。老爷挺和善,全程没说几句话,只是悠闲地啜着盖碗里的茶,倒是他身边的管家,一脸猴样,在介绍完此行目的后,扯着嗓子喊道:“请吧,方少爷。”其实这样的结局早已预见。当父亲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在外折腾所谓的“大生意”,他就预感着有一日会败光所有的家业,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父亲是一命呜呼,撒手而去,他还得带着母亲、妻子和五岁的儿子继续生活。
他们方家平日里并不逞威作福,对手下的佃农也不过分压榨,遇到个严重灾年也知道免租发粮,新老爷并没有把他们赶绝的意思,留了两间老瓦屋和一块向阳的坡地。他不抱怨什么,毕竟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安顿下来后,一家人开始布置新家。在把一捆树枝摔到院子后,他瘫坐到地上大口喘气,平日里哪干过这个,对他而言,太沉了。母亲从厨房里探出脑袋,笑着说道:“我的儿,今天你能把篱笆围完吗?”他扭过头,长长地吐了口气,说道:“当然能啦。”他把树枝插在地上完完全全按着自己的心意,心中根本没个计划。就这样,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便完工了。正当他享受大功告成的快感时,母亲上前在他的“杰作”上啪啪拍了两下,篱笆应声而倒。母亲咧着嘴大笑:“这篱笆能防啥?一只撒开腿跑的兔子都能把它撞个稀巴烂,拔了吧,下午我来弄。”虽然心中不悦,但篱笆不争气是事实。他垂着头一点一点拔了所有的树枝。
现在家外面没啥好收拾,他又进屋看看有啥能尽力而为的。妻子说家里太空荡了,得做几把小凳子。虽然没亲手接触过这类活儿,但小时候他也是看过做长工的伯伯们做过的。他自告奋勇揽下这活儿。不就拿个榔头东敲敲西锤锤,把几根木条钉在一起,他思索片刻就动了起来。
两天后,他把一个丑陋的的木凳交给妻子,并一再强调“拙作”,在看到妻子稍带迟疑的眼神,他就亲身试验起来。只见他一屁股坐上去,小凳立刻发出吱呀的声响,他解释道:“有点声响是正常的,关键是······”话还没说完,他身子一扬,轰咚一声,摔在地上,小凳子也立马一命归西,从立体变成平面。妻子掩着嘴说道:“还是等我有空弄吧!”他憋红了脸,一字一字说道:“我再试一次。”说完,他便蹬蹬跑到集市上买了几根钉子。钉子还没打进去就歪了,他有点急了,左手稳住钉子,右手抡起榔头锤了下去,“啊”的一声惨叫随即响起,妻子和母亲都跑了进来,只见他低着头,吮着大拇指。妻子和母亲都乐得不行,他把头埋得更深了。
晚上他一直睡不着,辗转反侧,妻子明白他的心思,把手搭到他的肩上,细声说道:“明天到镇上瞧瞧,看能不能找份能做的。”他并未搭话,只是没过多久就睡去了。
第二天,他搭邻居李大伯的牛车去镇上。李大伯人很豪气,在他们一家刚搬到这儿时便挑了些时令蔬菜送过来,这次去镇上也是李大伯主动要捎带上他的。一路上,李大伯话不绝口,一口一个“方少爷”,叫得他跟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一样害羞,毕竟一切都是过去了。在路过一大块水稻田时,李大伯指着喊道:“方少爷,这是你们家的田。”他知道李大伯不是故意的,李大伯话刚出口也觉得滋味不对,缄默了一会儿。为了缓解气氛,他笑着讲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家曾有多少地产。”李大伯接过去:“除了这片水稻田,后山还有两座宅子,镇上还有·······”就这样,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坐着车摇摇晃晃来到镇上。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各色摊位上的商贩正在竭力吆喝。这些个都是手艺人,我无一技之长,摆不了摊,他心想。不知不觉走到一家粮仓前,走走进进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伙计,瞧瞧自己的细手腕,他叹了叹口气。再向前走,一座木制的拱桥横跨两岸,桥下河水清冽,游鱼见到人影惊得躲到田田的荷叶下。岸边的柳树青翠欲滴,掩映着一座宅子,板文先生的家。板文先生曾经教过他几年书,他最喜欢的就是跟着先生一句一句读过去,每天还要追着老师问问题,板文先生也总是细心讲解,后来先生推辞年迈体弱,便从教书匠的职位上卸了下来。今日也算有缘,他满心欢喜,决定前去拜访。
咚咚,扣了两下门,便有人应声了。开门的是位面容慈祥的老婆婆,他躬身作揖,道明来意,在听到她高喊“老头子,有学生来看你了。”他再次施礼道谢。板文先生正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手里还夹着本书估计是看书看倦了。听说学生来了,板文先生微启双目,伸手示意他坐到一旁。在短暂的嘘寒问暖后,他又谈到了家中的变故,板文先生沉思片刻,走到书房,不一会儿拿出一份推荐信给他——举荐他到自己曾经任职的书塾工作。他一拜再拜,不知该向老先生如何表达全部谢意。老先生哈哈一乐,说道:“下次带几份新作的文章即可。”老先生缺了几颗牙的嘴说的话语让他觉得平和有力。
时光荏苒,又到中秋。今日书塾早点放学,他一出书塾就急匆匆赶往明月楼。他是来取半月前定下的湖蟹的。他在明月楼后厨拿的蟹,前面人太多了,尤其是当一个身着粗布的人出现在穿着绸缎的人物之间,显得特别显眼。取了蟹,他又拐到街西边的醉仙坊,提了一壶菊花酒,这酒刚入口清香,喝完又有绵长之感,是醉仙坊的一绝。
到了晚上,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蟹饮酒,月色如水,透明清亮。这是家里的老传统了,至少从他记事起就是如此,他想延续下去,尽管母亲有点嗔怪他不该如此花钱,他也明白现在的生活不允许他有过多的奢望,但他想继续这种美好,让它流传下去,一代又一代。
尽管小心翼翼,他家吃蟹饮酒的事还是不胫而走,在村子里传开来,声音有很多种,但占主流的还是说他仍做着少爷梦,忘不了过去。他唯有一笑,淡然处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