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北宋

2018年1月5日 星期五 晴
1
读小学的时候我是很调皮的孩子,和双胞胎妹妹一起领着几个表妹堂妹下河摸鱼,上树摘柿子,到田里偷别人家的玉米,活捉青蛙用泥巴糊了在火上烤。记忆里我还吃了一条青蛙腿,味道不怎么样。只要不下雨的晚上我和妹妹会和小伙伴们在黑乎乎的村子里玩到回家倒头就睡。那时候农村还没通电,更别提电视这种新奇玩意儿,我们能玩的就是跳皮筋,捉迷藏,踢毽子,和各种各样自己制定规则的游戏。
小时候的我洋气点说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俗语说就是无法无天的野丫头。学习成绩?那是什么,可以吃吗?
九十年代初义务教育还没普及,小升初的考试中我和妹妹果然不负众望双双落榜,老老实实在家呆了一个暑假。开学的时候父亲给我和妹妹一人一个小篮子,让我们到田里干农活。
“不上学了吗?”我怯生生地问父亲。
“去哪儿上?你们考到哪儿了?”父亲心平气和地说。
在地头百无聊赖地坐着,来往的村人看见我和妹妹没去上学,都问父亲:“怎么?这两个孩子不上学了?”
“不用心读书,不去了”。
我低下头,偷偷掉了两颗泪。
毕业班的老师到家里来做父亲的工作,说孩子不读书不行,年龄太小了。父亲悄悄地对老师说:“怎么能不让她们上学?这俩孩子玩心太重,我就是这样教育教育她们”。
我在里屋背靠着门板,暗下决心,要好好学习。
2
就这样,我和妹妹成了小学毕业班的留级生,到班里一看大部分都是熟悉的面孔。我们村子里每年只有两三个学生能考到镇里的初中,没考上的继续复读一年。还有复读三年、四年的。
那是个留级、留级、留级的年代。
但在我心里有什么事情悄悄地改变了。我开始变得认真,第一次期中考试竟然考出了语文数学都九十多分的成绩,为此父亲专门到学校找老师核实是不是真的。我开始喜欢看书,然而周围并没有什么书给我看。记得舅妈是妇联主任,家里有《妇女之友》杂志,偶尔会有《知音》,我每次都看得如痴如醉。
在县城读高中的哥哥不知从哪儿买到一本《格林童话》,厚厚的,绿色封面。我爱不释手,里面的每个故事都看得倒背如流,还悄悄去观察了马的耳朵眼有多大,是否能够坐进去一个拇指大小的姑娘。
但哥哥也撕毁了我借的《柔情的琼瑶》。他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正捧着书看得入迷,哥哥把书从我手里抽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身去抢书。哥哥看了看书名,脸色变得铁青:“这都什么乱七八糟?怎么能看这种书?”三下两下撕得稀巴烂。我哭了,一半是因为难为情,一半是因为不知怎么跟同桌交代。
后来我开始提笔自己写故事,每天晚上吃完晚饭都要写上两三个故事,献宝一样拿给父亲看。姑姑是县城的老师,经常把她班里同学用了一半后没有拿走的作业本带回来给我和妹妹。我把别人的名字擦掉,郑重其事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还煞有介事地写上五(一)班,其实我们只有一个班,叫五年级。我的作文有时会写在别人写过的作业纸的背面,父亲拿着看的时候,我就站在父亲对面,研究我面前的作业纸上别人写的算式。
就这样既练习了作文,也复习了数学。
“写得真好!”父亲大概看了看,脸上露出大大的笑,皱纹更深了。
慢慢地,我的作文开始被老师当成范文,在课堂上讲读。
这一年的小升初,我和妹妹都不负众望考上了初中。父母高高兴兴地给我们收拾了行李,送我们去了学校。
3
回顾我的初中和高中乃至大学、研究生和博士,我一直都在挑战自己的极限,咬牙把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变擅长,把擅长的事情做到极致。
我想要变得优秀,仿佛那样自己的存在才有意义。
初一时我开始发力,成绩很快名列前茅,到初三时开始拔尖。但是我的物理和地理不太好。为了熟悉地理课本中的地形地貌图,铁路路线图,我用白纸蒙在课本上把全部的地图都描了下来,后来便开始凭着记忆自己把地图画下来。中考考试地理,满分60分,我考了58分。
物理没办法,只能采用题海战术。有些同学有高大上的物理辅导书,我便厚着脸皮借过来,把自己不太懂的地方对应的讲解和练习题抄下来,一遍一遍地看,理解。中考时物理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除了这两科,其余的科目我都很自信。
中考时,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在一年级新生排名是第一百八十四名,到了高二的上学期,我已经是全校的第二名。这中间经历了多么艰辛的努力,我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了。但我记得自己在早自习上楼梯的时候,昏倒在楼梯拐角处,被班主任发现,把我扶到教室后说我是低血糖,回家冲了一大杯白糖水给我送到教室。
我还记得自己那一个早上都在纠结怎样把那个漂亮的大玻璃被子还给老师。什么时候还回去合适,该怎么跟老师说,鼓了很久的勇气,拿着杯子追上老师的时候仍然面红耳赤,语无伦次。
嗯,那是十六岁敏感羞怯玻璃心的我,再也不是小学时下河摸鱼上树偷柿子那个野丫头。
4
我没有根据自己的喜好做过选择。上大学的时候,因为要学热门专业便勇敢地选了通信工程,并没有因为自己物理不好而退却,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底,最后获得博士学位,发表了一些颇不错的论文,像模像样的。
物理不好,学呗!只要肯下功夫,哪有学不会的知识?学不会,要么是方法不对,要么是努力不够。我一直都这么想。
这种想法一直激励着我。在生活和工作的各个领域,我都想要做到优秀,在单位当个优秀的员工,在家里当个优秀的女儿,优秀的伴侣,优秀的妈妈。为此,我可以忽略我所坚持的事情是否是我擅长的。
我在三十岁之前不会做饭,家人都以为我要一辈子吃食堂。可有了孩子之后,我变成了厨房通,原来根本摸不着头脑的饭菜有模有样地做了出来,做的不好就琢磨琢磨,多试几次。慢慢学会了蒸馒头,蒸包子,包饺子,炖骨头汤,蒸鸡蛋羹,炒各种各样的家常菜......满足一家人吃饭没问题,可以杜绝外卖。
在我意气风发的十几二十多岁,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三十多岁需要应付生活各方面考验的中年女人。我要平衡工作,生活和孩子,操心自己评职称的论文,一面想着孩子最近食欲不好怎么补一补,疫苗要打了,家里换季的衣服还没有收拾,阳台需要彻底清扫一下。
这样努力,偶尔感到疲惫。疲惫,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你:“别坚持了,这本来不是你擅长的。”
嗯,生活里也能听到这样的话,但多多少少都带点别的意味,埋怨?调侃?抑或别的什么。但没有完完全全的接受。这种“本来的你是不被接受的,你必须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已经根深蒂固地植根于我的脑海,让我的心始终悬在半空,并随着做得好或不好而晃晃悠悠,从来没有踏实落下,安静平和地呆在某处。
就连我自己每次听到别人说:“不行,这个我没干过,干不了”、“哎呀,我从来没有做过饭,不会做”都会忍不住一边看低他,一边又忍不住隐隐的羡慕。
我们,有没有被无条件的接受过?这个世界上,有几人可以拥有这样的奢望?
我们被社会的方方面面要求成为十项全能,某一两项不够好就会被指责不合格,不称职。久而久之,对于身边的人我们不自觉的拿着一把尺子去度量。
前一段时间看村上春树的一本随笔,他的一段文字平平无奇,却让我看了好久:
正是因为有了各种各样的人,这世间方是世间。别人自有别人的价值观和与之相匹配的活法,我也有自己的价值观和与之相配的活法。这样的差异产生了细微的分歧,数个分歧组合起来,就可能发展成大的误会,让人无缘无故受到非难。遭到误解、受到非难绝非愉快的事,还可能使心灵受到深重的创伤。这也是痛苦的体验。然而,正是跟别人多少有所不同,人才能确立自我,一直作为独立的存在。
我们有多少次,拿着自己的尺子去量别人?个体差异化被忽视而造成的非难,曾经有多少次伤害了别人的心灵?
5
我一直对孩子说,我爱你,无论你是怎么样的,我都爱你。
即使孩子犯了错误,做的不够好,我批评的时候也会强调:妈妈很爱你,可是我觉得......孩子有时在我们严肃交流之后会确认:妈妈,你爱我吗?
当然,我永远爱你。
但隐藏在骨子里的观念不知不觉就露出马脚,遮掩不及。有次我们聊起上学的一系列事情,我说爸爸妈妈这么爱你当然是希望你上学能把学习的事情做好。
这句话似乎跟我平时说的不太一样,孩子疑惑了。数次跟我确认:“妈妈,你爱我就是为了让我把学习学好?”
“啊,当然不是。无论怎么我都爱你”。
“可我听起来,你说你爱我,就是让我好好学习!”
“......这个,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当然很爱对方,但同时也需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是吧?”我强行洗白自己。
“但这两件事不能放在一起说,听起来就像是你爱我就是为了让我学习好,学习不好你就不爱我了!”
“如果让你有这个感觉了,我给你道歉,sorry!”
我不敢承认你的感觉是对的,在我说这句话的瞬间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也不能承认我的思想里有我一直以来抵触的东西。但我必须给你道歉。
我不管这个社会如何,最起码我要保证在我这里你被无条件的接受,你就是你,不优秀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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