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故人
“阿缕,你醒了吗?”小男孩在窗外,轻轻敲着窗棂,踮着脚向屋里看。
娘拿了一件衣服走过来,扶起小女孩,“丫头,轩儿找你玩了,快起来。”
小女孩揉揉眼,伸了个懒腰,嘟囔着,“烦死了,我还没睡够。”
娘给小女孩披上衣服,又将小女孩头上的羊角辫正了正,“快去,别叫人家等急了。”
小女孩磨蹭着出了屋,还没等问声好,就被小男孩拉住向外跑。
“等等等等,怎么了吗?”小女孩有些迷茫,虽说自己起的晚了点,但也不至于一起来就跑步做运动呀。
“快点快点,再晚就看不到了。”小男孩一直拉着她,说话也有些喘。
等停下来,好不容易挤到人群中间,两个小孩子扒着人家的腿,看到大街上,一队迎亲队伍走过去。敲锣打鼓特别热闹,最前面骑马的那个红衣男子,意气风发。
“他们在干什么?”小女孩的脸红红的,许是跑得太急了。
“成亲。”小男孩瞧着她,顿了顿。
“什么是成亲?”
小男孩一本正经解释,“我娘说,就是一个男子将最爱的女子娶回家,一生陪伴。”
“哦。”小女孩点点头,“那你岂不是以后也要骑那种大马,你最爱的人也要坐后面的花轿?”
“对呀,我希望,坐在花轿里的人是你。”
小女孩的脸又红了红,别过头,“如果骑马的是你,我愿意坐后面的轿子。”
人群熙攘,谁也没听见,两个小孩子的戏言。
一娶一嫁,已是一生。
娘常说,生于和平年间是福分。
可我,没那个福分。
战乱四起,离散的家庭不知有多少。
我随着家人一路南下,再没有他的消息。
枯藤老树,昏鸦回巢。
小桥流水,人家安眠。
从此,我唤作紫缕,惟愿一生,如紫烟,为身边的人带去安宁。
只是,我再没有他的消息。那个从小,便要娶我的人。
而我,至此有了心结,终究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直到我十八岁那年,爹娘再也耐不住,终于应下了媒人的提亲。
“紫缕,若再不嫁,难道要守在闺阁中,待一辈子吗?”爹爹终是气了,再不肯顺着我的性子。
“缕儿,你究竟在等什么?”娘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却也摸不透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鬓边的碎发低垂下来,我也不想将它梳齐整,只默然起身,望着窗外的阳光,不肯说一句话。
是我太傻。
年少的誓言怎信得?我已不记得他的名字,也忘记了他的样子,我执念的,究竟是他嘴角的微笑,还是曾经的自己呢。
“好,我嫁。”
阳光普照,却又大地寒凉。
人间四月,花开初暖。
与我说媒的那家公子,约我廊桥相见。
自是推脱不开,以后余生又是携手共度,我只好轻装赴约。
水波粼粼,一簇簇的花开的正盛。偶尔身边擦肩的过客,也是笑容极美。
只有我,着实开心不起来。
转过桥头,引路的小厮便退下了。我抬头一瞧,面前站着一位公子,白衣飘飘。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只这公子,却不幸的遇见了我。
我轻俯身,“紫缕见过公子。”
他转身,还礼。“在下纳兰初瑾,见过姑娘。”
我淡然一笑,不自知的退后两步。
他站在我身侧,同我一起走着。他不说话,我也无话可说。
明明大好春光,却白白被辜负了。
“阿缕,我有话对你说。”他突然停住,低声开口。
那一声“阿缕”,却让我突然慌了神。他究竟说了什么,我再也听不清。
那些努力不去记起的,努力想要忘记的,就因为一声“阿缕”,前功尽弃。
夜间梦醒。
却发现,床边的海棠开的正盛。
终究,人不如花。还未盛开,已然凋零。
那个叫纳兰初谨的男子,在九月初八那天,成了我的夫。
他迎我进门,我坐在轿子里,跟着他回家。拜过天,拜过地,第三拜,一切成局。
他用如意掀开红盖头,接了递来的酒杯。等众人退下,他却起身坐到远处。
“阿缕,你知道,我有不能忘记的人。”他淡然出口,我这才记起,那日廊桥,他似乎提过。
“我也有。”既然做了夫妻,坦诚点或许更好。
“所以,我们就这样,好吗?”看得出他用情极深,仿佛是另一个不愿出逃的我。
“好。”
有一种承诺,便如我同纳兰。
互不喜欢,却想着白头终老。
即使我再遇不见我的小少年,他再等不到他的小姑娘。
世间执念男女不多,能遇见的更少。
一纸婚书,困住了温润的初谨,锁住了沉默的我。
这个保护伞,甚好。
时光飞逝,终究不愿等人。转眼三年光景。
我与初谨相敬如宾,众人都以为,天作之合。除却,婚后无子。
初谨挨不住父母唠叨,便带我外出游玩。他说,盛夏的雪很美,我们便西上,听说远处有高山,积雪四季不融。
他一袭白衣,如初见一般,抱着琴坐下。我有些怕冷,接过他递来的白裘,默默注视他。
一个人在雪中弹琴,远山青黛都看不真切。琴音百转,如这冰凉的雪,有片刻的凝结。
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默默转身,紧咬樱唇,不知为何,他的琴音,我明白。
我同他一般坐下,四周白茫茫的,天地仿佛也隐了踪迹。我极目远眺,想看穿那万里浮云,终未料到,却看到一个苦苦挣扎的自己。
我也曾想过,如果这一生,再遇不见他,是不是蹉跎了太多年岁?
可遇不到又怎样,难不成就违心去活?
我辗转难眠,看到了不远处的榻上,安睡的初谨。
我想,还好,无论怎样,这条路上都不是自己一个人。
游玩归来。
初谨忽然得了病,大夫说是寒气入体。
可公公婆婆却急得不行,我这才得知,初谨是他远方亲戚的孩子,因战乱才被收养,身体一直不好。
又是战乱。
我为他熬了药,可他一直喝不进去,公婆看着我,我看着他们。
我懂他们急,可我,帮不上忙。
他的病,一拖就是半个月。
那天中午,我进了书房,将他之前看的书整理了一下。却无意中瞥见,他的每本书中,都写了一个“轩”。
轩?心里被深深的击打,这个字,这个字,分外熟悉。
这时,门外有人进来,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姑娘,“我轩哥哥呢?”
“轩,哥哥?”我有些疑惑,家里没有人叫轩呀,“姑娘是谁?”
她一袭红衣,脸色颇不高兴,“你就是我哥哥娶回的那个女子吗?我轩哥哥病了,你怎还在这,不应守在床前才是吗?”
我怔了怔,“为何,你叫初谨轩哥哥?”突然有些害怕,我记得那个少年,拉着我跑,拉着我去瞧迎亲,看着我说娶我,那个少年,就叫轩。
她却转身离开,“我要去看我的轩哥哥。”
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百转千回,兜兜转转,没料想,最期待的人,就在身侧。
最怕,如此相遇,如此错过。
他说,等长大了会娶我,为我穿上嫁衣,迎我进门。
他说,无论多久,都会在我身旁。
我缓缓的走过石阶,转过回廊,手轻拂过桥上的小石狮子。清风吹乱我的发,在我的耳边低语。儿时他模糊的脸,渐渐和初谨合而为一,原来,我执念的,生命早已给了我。
那个红衣小姑娘,也是从北方来的。
她说,她认识初谨时,他还叫轩。
后来被收养,因犯了先祖的忌讳,改名字初谨。意为不忘初心,怀瑾握瑜的意思。
不忘初心……
他亲手筑了一座城,城里只有两个人。
终日相见,却不识。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之际。
我越发的感觉,这日子太难熬了。
初谨的病越来越重,到现在,有些不清不楚,梦里只不停的唤着,“阿缕,阿缕。”
若是以前,我自然是羡慕那个女子的。
可如今,害他至此的人就是我。
我没有可以抱怨的,也没有可以责怪的。
轩哥哥,若你再不好起来,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等待是难熬的。
大夫说,初谨大抵也就如此了。
也就如此?我不信。
我急得接过药碗,一点一点的喂给他,可药汁就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我跪在他床前,握住他的手,哭着说,“你不能这么对我,轩哥哥,你不能这样……”
公婆瞧着,只叹口气,退了出去。
初谨,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等的那个人就是你。
我还没有告诉你,你寻了那么久的人,就陪在你身侧。
轩哥哥,我就是阿缕呀。
那晚。
他幽幽醒转,费力抬手,抚过我的长发。我睡的不熟,“轩哥哥?”
“你唤我什么?”他眼中带着迷惑,又颇为惊喜。
“我是阿缕,我是阿缕呀。”
“你怎么……”他喃喃自语,“原来……”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再说不出一句话,可眼中的泪,却轻轻低诉着情意。
人们常说,生命结束前,会有片刻的清醒。所以,所有能弥补的遗憾,都应抓住机会。因为,生命的流逝,远比想象的快很多。
我原来不懂,现在懂了。
可是,代价却是,我的挚爱,我的一生。
人的生命如蝴蝶,看似美丽,实则短暂异常。蝴蝶临终前,是不是会感叹时光易逝,是不是会遗憾繁花落尽,是不是会心有不甘,是不是会想重来一次。
我不是蝴蝶,我不知道。
我的手,轻轻抚过墓碑,一字一划,都如刀子刻在心上。
“三年了,已经三年了。”
碑上的“初谨”令我有片刻的迟疑。但我知道,在对方心里,我是他的阿缕,他是我的轩哥哥。
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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