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癌

心癌

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

晨光熹微，村口高高架在杆上的喇叭里又开始放这首歌，对面的山甸子半明半暗，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阵阵炊烟，土道上散漫的羊群"咩咩咩"地叫着，东边初升的日头移到了西边的土墙上，墙上坑坑洼洼的，垒砌的泥浆掉了大半，沿着墙拐过弯去，一扇木门，泛了白，分不清当初上的是红色的漆还是褐色的，尽数剥脱了下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只见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中等个子，瘦削的身材，窄额，粗眉，塌鼻，长脸，眼睛微眯，露出几分精铄，脸孔黝黑，额上的皱纹像山甸子纵横的沟壑，约摸五十来岁，缩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黑框眼镜架在耳后，身上背着一个白色的盒子，迈开大步，朝山甸子那边去了。

这个叫白烨的男人啊，在这十里八乡可是有名的哩，十里八乡的路呀也被他踏遍了，早已数也数不清踏破了多少双鞋子了，风里，霜里，雨里，雪里都是要出活儿的，人命关天呐，他是白崖镇上的赤脚医生，这一带镇子上男女老少的大病小病都要倚仗着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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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赤脚医生逃过了十年文革整日整日绑去碾谷场批斗的折磨，可是，在文革结束的第三年，终是没能逃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运迹。

他们两口子二十岁结婚，盼了整整十年，到三十岁才有了一个儿子，自是欢喜的紧，当宝贝疙瘩疼着，这方圆几百里，白烨宠儿子也是出了名的哩。

这个儿子也争气的很，在文革彻底结束恢复高考之后，考上了大学，成了唯一一个从村里飞出去的雀儿，可惜到最后，这只雀儿没有成为凤凰，却沉到海底喂了虾。

记得当时噩耗传来，白烨的婆娘崔文秀回了娘家，白烨正坐在自家小院里抽烟，右手扶着烟杆子，鼓起腮帮子，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脖颈的青筋乍起，再缓缓地呼了出来，那呼出去的烟晕一圈一圈的在斑驳的小院子里漾开，慢慢地扩散笼罩开来。

接着，村里的支书张崇安慌慌张张破门而入，抬脚风风火火地冲到白烨的跟前，张口说道，"老……白……啊，那个，那个……"，平时说话就有些结巴的张崇安，这会儿更结巴了，吞吞吐吐的，张着嘴，像被鱼刺卡在了喉咙里，发不出来一个音调，似有些为难。

白烨抖落了烟斗里堆积的烟灰，把烟斗撂到地上，抬眼道，"老张，看你慌的，又是哪家的出毛病了？"

起身，抬脚，不等他回话，正准备进里屋拿白色的药箱，张崇安一把拉住白烨，白烨转身，张崇安还是半张着嘴，睁大眼瞧着白烨，讲不出来一句话，"老张，到底咋了，你说话啊，急死俺了，莫不是人已经去了？"张崇安眼光有些闪烁，说:"不……是，没……有。"

"那是咋了？"白烨的声音有些焦躁，心里莫名的不安起来。

张崇安始终一言未发，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一封信，塞到白烨的手里，像是把伤痛庄重的尽数渡给了白烨，压到了白烨的身上。

白烨抽出信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拿着信的双手也颤抖起来，越来越厉害，直到最后，那封信从指间落到地上，两边嘴角的肌肉也垮了下来，泪花在眼眶打着转儿，喊一声，"我的儿啊！"身子慢慢曲了下来。

张崇安嘴微张，想要说些节哀之类的话时，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

"白先生，快去瞧瞧俺家儿子，从草垛上摔下来，直喊肚子痛。"李大脚操着一口粗重的嗓音大喊道，"哐啷"一声，从门外一阵狂风似的冲了进来，跃过张崇安，直拽了曲着身子的白烨往门外走，"张先生，快，走。"

沉浸在悲痛中还没缓过神儿的白烨呆呆的被李大脚拖了去，"唉！药……箱……啊！"张崇安进里屋拿了药箱，在两人后面直追。

李大脚的儿子浩子摔下来，脾脏破裂，终是因为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白烨看着呼吸，心跳渐渐平稳的浩子，心里又翻腾起一股酸涩，极力压着哀痛，交代了一些病后用药及注意事项，慢慢踱出了屋外。

那股哀痛霎时在白烨的心里泛滥，挡也挡不住的，从头顶冲涌到脚底，像是浇下来一桶常年窝在冰窟窿里的水，全身上下都打着颤，受也受不住的，又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重重压到身上的大山，挣脱也挣脱不了的。

"到底造了什么孽啊？我的儿啊！"白烨蹲下身子，泪水从眼眶汹涌而出，和着鼻涕，似一只深夜里嚎叫的老狼，在月光底下。

2.

白烨亲自去接了儿子的骨灰回来。

那从海里打捞起的尸体，只剩了骨头，皮肉被海里的鱼虾吞食的一干二净，尸体火化前，白烨挣扎着要掀开白布瞧一瞧自己的儿子，被旁人拦住了，怕看了心里承受不住。

像宝贝似的揣着骨灰盒回来的白烨，脸颊瘦下来整整一圈，只有皮肉包裹着骨头，骨头凸了出来，眼眶泛着红，倒还有点神，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也撑不住，直往下掉。

后来，黄土埋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后，白烨越发对抽烟上了瘾，越抽越凶，从清晨到傍晚，院子里，屋子里，熏着一股子烟味，缭绕不散。

渐渐的也越发对治病救人不上心，每逢有人闻名前来看病，总推托老了，不行了，做事拖拖沓沓的，显得没心也没力。推病人推了一回两回，那些看病的也都明白了，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人去别处看病，也不再来麻烦白烨。

白烨整日整夜没完没了的抽烟，像个活死人，又像一头扎进蜘蛛网里的飞虫，连个扑腾挣扎都没有。

"我的儿啊，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这几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逢人就拉着人家问。

"为什么？为什么我救了一辈子的人，临了儿子却没了？"已经五十岁的白烨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问旁边低头纳鞋底的婆娘崔文秀，没什么主心骨，低眉顺目的崔文秀半晌答不上来，只是右手翻飞一针戳着一针的纳着鞋底，"我娘说我儿的命是渡给了李大脚家的那个浩子了，我们……"

"屁话。"白烨骂了一句，打断了崔文秀的话，复又抬起烟斗狠命地抽了起来，伴随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不会回来了。"随着吐出的烟雾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崔文秀耳朵听着这句话，眼眶里的泪水一颗一颗往下掉，掉到按着儿子脚的尺寸裁的鞋底子上。

哭着哭着崔秀文突然发出一阵咳嗽，拿起一旁裁剪下来的白布捂到嘴上，只见白布混浊的痰中央几缕刺眼的血红，同时也刺进了白烨的心里，彻底把吊在稻草上不上不下的白烨按进了深水里。

白烨的眼底现出深深的绝望，蜘蛛网把他紧紧的包裹了起来，一丝缝隙也无，他就那样，睁着眼静静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3.

崔文秀连续咳了几月后，白烨最终提议她去镇上的医院看看，崔文秀不敢去，反问着，"你是医生，这是什么病你晓得吧，我还能活多久？"

"先去看看吧。"白烨的心里还存着几分希冀，宁愿婆娘得的是那容易传染的痨病也好。

天要下雨，白烨是顶也顶不住的，崔秀文的病最终确诊，是癌，肺癌。

癌像个野兽一样时时潜伏在身体各处，一旦察觉到崩坏的地方，就成了恶兽，肆无忌惮的獠牙吞噬。

软塌塌了一辈子的崔秀文最终还是没能战胜这个恶兽，撒手人寰了。

溺在水里的白烨深深地溺了下去，这一辈子，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只等着窒息而亡，那一切一切的心心念念被偏爱的儿子，被陪了半辈子的婆娘吞噬的干干净净，只剩白茫茫一大片。

不，他想在窒息之前，想要再去看一看那片海，到底是怎样的海那么绝情地要了他儿子的命。

已经六十岁花甲之年的白烨，下巴蓄满了胡须，那副黑框眼镜早不知仍哪里去了，头顶着一个黑黢黢的毡帽，弓着腰，捂着拐杖，蹒跚着，向搭乘绿皮车的火车站走去。

那凌乱的火车站呀，人来人往，拥挤着，叫嚣着，堆叠着，是容不下这个花甲之年的老人的呀，白烨慢腾腾在人流的缝隙里穿梭，忽地，一只黑不溜秋的手紧紧地拽在了白烨的脚踝上。

"看看我的字。"那人趴在地上，没有双腿，另一只撑开手心的手，手指残缺不全，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白烨，衣衫褴褛，残破不堪的铺盖在身上，眼前铺着一摞纸，纸上洋洋洒洒写着毛笔字，毛笔搁在一旁的笔架上。

那一刻，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白烨好像被定住了一般，心被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一下，才发觉到疼痛，是的，麻木已久的疼痛好似慢慢地复活了过来。

白烨跟着那人坐在一旁的马路边上，听他讲完了他的过往，以及回溯了自己的，那一幕幕离合悲欢剪影般在眼前滑过。

4.

那人现年六十岁。

曾是教书匠，十年文化大革命，被打断了双腿，断了几根手指，被自己含辛茹苦教字读书，当成亲生的孩子一般看待的学生亲手批斗。

一个残废，留不住家里的婆娘，跟着同村的鳏夫跑了，留下半大的儿子。

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在那一声声自己父亲是残废的鄙夷声以及绝望的困境中越发与他疏远，甚至长大后，赚到钱，彻底与他断了联系，音讯全无。

"俺在这个火车站待了整整二十年，写了整整二十年的毛笔字，老兄看看。"那人微笑着给白烨递过去一张。

白烨接过来凑近瞧着，虽然白烨不懂，瞧不出什么门道，但就是觉得写的很好，比那些黑白电视上宣讲的书画展的毛笔字好了不知多少倍。

"你还要写多久？"

"只要俺不死，俺一直都会在这里写下去，俺还要在这里等俺的儿子回来哩。"

那白烨呢？白烨无言，不知说些什么，看着人来人去，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回哪里去？

"家去吧。"那人说了这么一句，颤颤巍巍地拿起笔墨，一横一竖的细细地用力地写了下去。

白烨捂着拐杖又从火车站蹒跚着走了回来，走时，把那搭乘去看海的车票钱尽数偷偷塞进了那人的衣兜里。

是的，儿子的命是渡到了别人的身上，他相信了，真的相信了。

心里弥漫的那个恶瘤被他狠狠地掏了出来，他的头，从深水里冒出些尖儿来。

5.

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

晨光熹微，村口的喇叭里又开始放这一首歌，好像是白烨唱给他的儿子和他的婆娘的歌。

白烨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双手交叠放在双腿上，身子前倾，微抬起下巴，望着那扇敞开的门对面的碾谷场。

碾谷场上的孩子们疯玩疯跑，跌倒了，爬起来继续，那欢声笑语响彻了整个村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白烨望见自己的儿子正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