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狗

那年秋假快开学时我爹牵了条黑狗回家。听说是厂子里的看门狗，在厂子看了十年的大门，终于老了没用了，就到了我家养老。这条黑的发亮的老狗走在路上都看上去颤颤巍巍的，随时都有可能倒地不起，身上杂毛丛生，又脏又臭，可我当时却喜欢的要命。

一年前厂子换了老板，老厂长的儿子上任后总觉得老狗没用，于是在狗市买了条很健壮的狗，说是什么德国的什么羊狗。老板怕两条狗拴在一起打架，就把老狗拴在一个角落任其自生自灭，老狗没有不乱叫，只是安静的坐在角落，眼睛远远的盯着门口。工厂的老工人们时不时的去看看老狗，给他些东西吃，看着它狼吞虎咽。可过去大半个月后老狗开始绝食，狗盆里的剩饭一口也不吃，厂里的老大爷怕它饿死，私掏腰包买了只鸡，将鸡腿撕下给老狗吃。也许是老狗太饿了，也许是从来没吃过鸡腿，老狗看着鸡腿口水流了一地，但还是没张嘴，一生节俭的老大爷摇了摇头，捡起地上鸡腿用水冲了冲自己吃了。厂里的工人都说这是条好狗，比人都懂事，可老狗就是不吃饭，谁也想不出办法。

父亲特别喜欢狗，尤其喜欢这条黑狗。于是找了个时间，他到办公室和老板商量要买下这条狗。

老板笑了笑，将钱又塞到我爹手里说：“老刘，这狗是你们这些老工人养大的，这几天不吃不喝，看着我也是心里难受，你要能养就直接牵走，不用掏钱。”

父亲攥着钱不好意思的说：“买狗那时候是你爹掏的钱，那就算是你家的狗。我们也是闲的时候喂喂他，没出多大力。”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我爹打心里怕老板要钱。

老厂长是个爱狗的人，黑狗是厂子刚建起来没多久就来到厂里看门的，听别人说黑狗是从一个农人手里买来的，那狗从小就通人性，长的也漂亮，所以老厂长花了不少钱才将其买下。这是厂里老工人们都知道的。所以若真要买下这条狗，我爹身上的钱恐怕不够，但若是不花钱就把狗带走，也实在过意不去。

老板好像将我父亲的想法看了个透，笑着说：“我爹早就不要这狗了，你就牵走吧，好好养，让他多吃点。”

父亲厚着脸皮应了一声，出去了。来到角落把老黑狗解开，绑到平时骑的破旧的自行车上，推着车向家走去。

回家的路上父亲走的很慢，刚才的谈话勾起了我爹的回忆。

几年前厂里出了事，一个工人干活时受了伤，老板赔了不少钱。可那工人嫌钱少，便隔三差五的找人去厂里闹事，于是不可避免的两边人发生冲突，流了血，黑狗也因为咬伤人而被打瘸了一条腿，我爹在一旁劝架，也反被打了一棍，后来几天一直在家里养伤，至于老厂长怎么解决的问题，我爹也不清楚。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经过这件事之后，老板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手里有了钱，心可就不在厂子了。一向喜欢狗的老厂长也学着别人养起了鸟，厂里闲的时候也和几个人一起去钓钓鱼，日子过得很舒服。可能是因为老狗瘸了腿，也可能是老厂长变了心，从那以后老厂长闲暇之余再没牵着老狗出门遛弯。

我爹想的出神，不知不觉就到了家。把车支在墙边，解下绳子暂时拴在院子的一角。我在大街上远远的看到了这狗，抛下同伴向家里跑去。

我刚跑到院子就听见我娘在屋里唠叨。我爹向来不和我娘吵架，一是没必要，二来是根本吵不过。我爹以前给我说，不要和上了些年纪的农村妇女一般见识，因为不论你吵不吵的赢，她总能让你心烦一整天。就这样我娘絮叨了半天，到了晚上，我爹已经把狗窝给搭好了，母亲虽然不愿意，但还是找了些破布烂衣塞到了狗窝，那忙活了一整天的嘴依然没有停歇，还在小声咒骂着黑狗。

就这样，我家养了第一条狗。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养狗，我家从前没养过，导致我在同学面前甚至抬不起头，虽然他们可能并不这么认为。

老狗安顿好之后，第二天早上我就跑到凯子家里把他叫了出来。

“凯子，我爹昨儿个牵了条狗回来，个头儿不小。”

“你就会蒙人，你家能养狗？咱之前捡的那条小狗不是让你带回家了吗？后来咋了？狗被撵了出来，你还让你娘打了一顿。”凯子嬉笑着说。

“你别不信！咱之前捡的那是啥狗啊？瘦不拉几的。这回我爹带回来的可是条好狗。”说到这，我声音忍不住提高了几分，“那狗还帮人抓过小偷呢！”

说罢，我挺着胸看着凯子，凯子仍然一脸怀疑的表情。见状，我立马拽着他向我家跑去。

到了大院，凯子终于见到了老黑狗，它坐在狗窝旁不动，也不叫。凯子胆儿大，走到老狗面前用脚碰了碰狗爪，黑狗对于此事爱理不理，依然呆坐着看着东屋的墙。

“这是条傻狗吧，这么呆，像块儿石头，连动都不会动。”凯子说。

“不可能，你看！”我指着狗窝旁的破盆子说，“清早我娘给他往盆里倒了一堆饭渣，他要是不会动这饭渣怎么没了？被你娘吃了？！”

“被你娘吃了呢！”凯子冲我喊道。我伸手就要打他，他便躲开，向大街上跑去。可能我们吵闹的声音有些大，在厨房门前择菜的母亲向我消失的地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

跑到大街上我碰到正在往家走的父亲，他依旧推着破自行车不紧不慢的走着。他也看到了我们，于是停下脚步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我们打闹。我冲他笑了笑，他伸手示意让我好好玩，自己坐在石头上发呆。

村里的男人们闲时总要抽烟，但我爹不抽，要是有人问起，他就说，抽烟会死人，然后掏出他说了几十遍的故事，某某村什么什么人就是抽烟抽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抽了多少烟，欠了多少钱，详细的讲给他们，好像这事是他亲身经历的一般。当然，这事讲的多了总有人不信，所以一旦受到质疑我爹就装作说谎被人发现了，马上红着脸小声说：“还不是家里那位管的严。”一般听到这话别人也就信了，这事男人都懂，可比死人有说服力。

其实我爹也明白，他不抽烟，不是我娘不许，更不是抽烟死过人吓到了他，而是因为穷。我爹喜欢喝酒，有时间有机会总要喝点，可这机会可不常有，可以算是少的可怜。因此我敢打赌但凡家里有些闲钱，我爹总会抽烟的——后来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就像老厂长一样，没钱时整日抱着黑狗四处游荡，有了钱就不知足了。

老厂长也不知和谁学的，在家里养了鸟，种了花，也有人问起过，为什么不喜欢狗了。对于这个问题老厂长故作后悔的姿态说：“养狗啊？啧！太俗，那不适合咱！”听着这句话还真有点，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境界，像一个开悟了的老僧在指点误入俗世的凡人一样。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儿子，也就是现任厂长，在小小年纪就领悟了这一点。

老厂长之所以能建个厂子，全凭那吃苦耐劳的精神和略有精明的脑子——虽然老厂长大字都不识几个。这两样都被老厂长发挥到了极致，也就不必在他儿子这再来一遍了。所以他儿子主要研究他老子不会的东西。

养花、养鸟？切，太俗！得养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才配的上自己，这小子也不知废了多大的劲，弄来一只谁也没见过的王八，挺大，长的挺丑，可他却高兴的合不拢嘴。当然，光看个王八能有什么意思？还得玩儿别的，这小子随他爹去村里看过狗撵兔，跟几个朋友去河边钓过鱼，也玩过斗蛐蛐，这些也确实没意思，他最好的还是赌点小钱，输点儿赢点儿不算啥，再说了凭自己这运气能输多少钱？他也拉着我爹去赌，我爹有一回没忍住去了，刚开始赢了些钱，但最后一把把钱输光了，我爹怕没法过日子就不赌了。

我爹这大半辈子没干过什么过瘾的事，全是因为手里没钱。此时在那坐着不知道是不是后悔自己年轻时不争气，一脸的愁苦。过了会儿，天已经擦黑，于是我爹便站起身来招呼我回家。

我到了家，饭已经好了，我准备吃饭却被我娘从桌上拽了下来，把我打了一顿。嗯，不痛不痒。

吃完饭，我出门看看老狗，它还在坐着不动，隐在黑暗中，只有那双绿色的闪着光的眼睛在看我，像星星一样。我想到这不由得抬头看天，今天晚上有些阴，没有星星，只是隐约能看到月亮。我想出门摸狗却被我娘骂了一句，没办法只好先上床睡觉了。

两天之后，学校开学了。

那天早上我出乎意料的瞌睡，秋假时每天早上六点就睁开眼的我在今天七点半才清醒过来，草草吃完饭后被迫踏上通往地狱的不归路。

半路上我迷蒙的双眼瞥到了凯子，他撅着嘴慢慢的边走边低头踢着路边的石子儿。我向他打招呼，他扭过头来看我，并没有露出常挂在他脸上的笑容。

“你怎么了？”我关心的问他。

“我家那几条小狗死了俩。”他勉强挤出笑容，看上去像是在哭。

“怎么死的？”

“昨天晚上睡觉时那母狗压死一个，还有一个一直没找到，我娘说他可能掉茅坑里了。”

“哈！狗改不了吃屎。”

“我早就让他们把茅子垫高一点别让小狗掉进去，他们就是不垫！之前就有一个狗掉进去淹死了，这次又是！”凯子说着就要哭了出来，我又不会安慰人，只好在一旁抿着嘴不说话。

我们到了学校，他显然无精打采，上课总是走神，临下课还被老师叫出去教育了一顿。凯子家发生的事让我担心起了我家那黑狗，万一他也掉到茅坑里怎么办？于是我也找到了一个好的借口，一整个上午没有听课。事实上开学第一天所有老师几乎不讲课。

中午放学，我飞奔回家。趁母亲做饭的功夫我将黑狗解开，把他牵到茅坑门口，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他并没有拽着我向里面走，反而安静的站在我身边摇着尾巴，和平常一样，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之后的一个月，我每天抽出大把时间去和黑狗培养感情，母亲也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我也不是学习的料。

这狗咬过人，所以母亲整天把他拴在狗窝旁，能看门就够了。可时间一长，狗窝旁尽是狗屎狗尿还夹杂着打翻的剩饭，看了让人倒胃口，整个院子全是骚味。忍无可忍的母亲终于解开了黑狗，叫我没事就带它出去，叫它拉干净在进家门。

村子里的狗不少，家狗、野狗到处都是。我二姑家就养了一条大狼狗，我四年级时，那狼狗差不多就和我一般大了。有一次我牵着黑狗从二姑家门口经过时，不知道狼狗是看我不顺眼还是看我家的黑狗不顺眼，没有犹豫，张开嘴就咬到我的小腿上。黑狗也很仗义，即使自己瘸了一条腿，哪怕是自己比那狼狗小了好几圈也丝毫没有犹豫，张开嘴反咬了回去。这两条狗打架的声音吵到了二姑，二姑出门查看发现我的腿被咬伤，正流着血，顿时慌了神，紧忙将我扶回家休息，帮我检查伤口，一个看热闹邻居说要赶紧送到医院打疫苗，要不然可能会得狂犬病。可二姑一人也没办法，只好叫邻居帮忙通知我娘。邻居也是个热心肠，不光告知了我娘，还沿途把这事讲给路人和街坊邻居，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

之后我就被迫连续打了七天的疫苗，而最后那两条狗谁胜谁负，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我再次回到学校上课时，好像全校人都认识我了，常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还起了个外号叫疯狗，我不是怂货，所以我都一一打了回去，正因如此我娘那段时间忙的要死，到处给别人道歉，可我认为这事并不是我的错。

又过了一段时间，天气转凉，我就不带着黑狗在村里到处乱跑了。我记得那年有一场大雪，令我印象深刻——因为这场大雪导致学校不得不给我们放了五天假。

下大雪前几天我放学时还看到晚霞，那景象真是深深插进了我的记忆里，半边天都被染红了，我好像站在另一个世界感受着夕阳，那时的我以为这是只有天堂才会出现的美丽景色，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更像是地狱，一个不大多孩子站在空旷的大街，夕阳洒满大地，红的，像血。

我到了家，黑狗已经趴在窝里不动了，任我怎么折腾也没有睁开眼，它死了。那天晚上我哭的很厉害，于是父亲不忍心，又给我找了一条黄狗，可才养了不到一年就被人药死了，我至今还记得那黄狗死之前的场景，它张着嘴满院子跑，从下午跑到晚上，直到因为体力不支而瘫倒在地上也依然不停的颤抖，在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只要它一直跑就能安然无恙，但事实证明这只是错觉，最后我爹拽着它的一条腿扔到了垃圾堆上，它的头斜靠在破缸上颤抖的盯着我们离开。

再后来我大了些，我自己养了条土狗，可不到半年又被车轧死了。我对不起他们，直到现在也再没养过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