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在秋风中飘落
孔玉中
在那一瞬间，阳明无意中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出诊回来，阳明匆匆把自行车支在墙根下，顺着屋檐朝自己的宿舍走去；在途径站长章伟的房间时，下意识地将头朝窗口扭动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猝然发现没有拉严窗帘的玻璃窗中隐约晃动着一团白光。好奇心立刻令他屏住了呼吸，同时不由地将一颗闪动着光晕的大眼睛凑上去。他几乎惊呆了，全身感到一阵剧烈地震颤，周身的细胞似乎全都向上涌起来了――透过那方小小的窗棂，他依稀地看到两个裸露着的、雪白和黑白的人体融为一团，像两片愈灼愈烈的火焰在微暗的房间里风卷残云般地燃烧……
他的眼球立刻被一股光焰烁了一下，大脑电磁一样传来了个轰然的念头――赶紧离开。
可是，一切都晚了。就在他迅疾转身的一瞬间，他突然看到仰躺在床上的年轻女子正慌张地用手朝窗户这边指指点点。
阳明飞速向左侧隐去，轻手轻脚地穿过后院小门来到菜园那棵高大的枫树下。
这是一个不大的菜园子，周围用土坯垒起的墙圈着。紫莹莹的茄子，羊角似的辣角，翠榛榛的黄瓜，火一样琳琅满目的西红柿……这些形状各异的蔬菜笑吟吟地点缀着满园的芬芳。立在墙根枝叶繁茂的大枫树听说是站长的师傅1954年就种下的。
阳明坐在枫树下一块土坯上，不由地想起了刚才看到的一幕，心里顿感一阵惊慌！噢，怪不得让他去出诊呢，原来……
上午那阵儿，兽医站来了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说他的猪儿不吃不喝躺在了圈里，非请章伟去去不可。谁知，平日出诊都是站长章伟亲自前往，今天却奇怪了，章伟非要让他这个刚从牧校毕业的学生娃去出诊……尽管他当时心里不大乐意，但又不敢违抗站长的指令，只好闷闷不乐，骑上自行车朝五里之外的村庄走去。唉，这个站长呀！真是……阳明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这时，他听到前院响起一阵鞋底擦地的哧啦声。
哦，阳明知道一定是那女子趁现在没人而仓皇地走了
现在，前院和后园都十分的寂静，只有无数片枫叶被微风碰撞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章大夫，”突然前院有人在大声地叫喊，“你们的尕小伙上哪儿去了？”
“你找他？……什么事？”这是章伟的声音。
“他把我的猪儿一针给打死了，我找他赔……”
坏了！这个说话的人正是刚才他出过诊的那家主人。阳明回忆起了在大汉家出诊时的情景――
那会儿，他本来心头就窝着火，哪知那头讨厌的大黑猪竟蜗牛一般蜷缩在臭气熏天的圈墙旮旯里，赶，它不动，拽，又不好拽。那中年大汉站在圈墙外只是看不动手，显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傲气。在他正憋着一肚子火气的时候，从猪肛门里抽出的体温计上竟粘着一疙瘩黄糊糊的猪屎……
一股难闻的气息顿时刺进了他的脑门。
噁心、焦燥、烦闷……全都水流一般暗自涌上了他的周身。他眩晕了，懵懂了，脑海里只剩下大黑猪的体温是41度和那一疙瘩黄糊糊的脏物，其余的世界在他眼中似乎全都不存在了……
他记不清究竟是怎样把链霉素注射到大黑猪的脖子里的，只记得是2瓶……
天啊！2瓶，400万……这个数字像雷霆一样猛然刺了他一下。他清楚，按体重，那只约200斤重的大黑猪最多注射100万……
完了，不赔人家也由不得了！七十年代初，他每月的工资才28元，那头猪的价值少说也得四、五十元吧！不吃不喝两个月的工资……
“尕小伙，你赔我的猪……”一声怪叫把他从遐想中拉到了现实，不知不觉他已从后园来到了前院。只见大黑猪的主人正怒气冲冲地朝他走来。棒子一样粗壮的手指在他的鼻梁上方晃来晃去。
眼看一场愤怒的对峙就要变成疯狂地厮打了。这时，立在一旁的章伟朝那大汉严厉地吼了一声“干什么？有什么事你找我说……”章伟边说边把大汉的胳膊死死扭住了。
大汉用力挣扎着，想甩脱章伟铁钳一样的大手，他的脸涨得通红:“我要他赔我的猪，关你什么事？”
胳膊仍甩来扭去地在挣扎。章伟拉住他的破袖口说“走，到我房间去说吧。”
章伟的房门“咣”地一声闭上了。
听不到章伟和那大汉说了些什么。阳明沮丧地立在黑蚂蚁疯跑的土院里，苦苦思忖着如何对付这个粗蛮的大汉。
突然，章伟的门开了。大汉边出门边高声叫喊:“章站长，你是个好人啊！你把这事给我处理了，我也就不和他娃计较了。”说完朝阳明狠狠瞪了一眼，哼了一声就抓起自行车朝大门走了。破烂的大裤裆像突兀的羊尾巴在屁股后面甩来甩去……
章伟是一九五八年来到公社兽医站工作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伙，他五十多岁的师傅叫近得成，旧社会就是医术相当高明的兽医；给牲口看病，除了疑难杂症，他一般都不拿听诊器，通过望问切就可以确诊牲畜得的是什么病。因此，人们都亲切地称他为丘神医。
章伟十分敬佩丘师傅，更是崇尚丘师傅的手艺。他工作认真，对学习抓得也紧，除了勤奋学习书本知识外，他还嘴勤，腿勤，脑勤，经常不厌其烦地瞅师傅空闲的时候问问这个，说说那个，时常把疑问和师傅的解答记在本本上。晚上睡觉他也不闲着，闭上眼大脑还在不停地运转……一年下来他就能给牲畜治疗一般的常见病了。
老站长很是喜欢精明能干、一点就通的章伟。于是他把自己大章伟两岁的女儿丘兰英许配给了他……
十多年来，小两口始终情意绵绵恩恩爱爱地过着日子，然而不知怎么，这两年来他和丘兰英动辄就大吵大闹摔盘子……
两口子感情发生变化是事出有因的。
两年前的一天，章伟出诊到一个现役军人的媳妇家给猪看病。这一家是单门独户，离队上其他人家少说也有两百米远。男人服役在外，平日里都是二十来岁的漂亮女人在家独守门户。那一天，趁给猪打针的一瞬间那女人不知哪根神经犯了邪，顺手在章伟的肩头上揑了一把……
从那以后，章伟感情的天平在心里开始渐渐地倾斜了。他像着了魔一样每次出诊哪怕绕多长的路程都要千方百计到那个女人的家里去一下。就这样明来暗往地来回走着。
俗话说纸里头包不住火。
那一天，女人的丈夫探亲回家来了。可能是他在部队上就对媳妇的艳事耳有所闻了。当然不奇怪――他的父母或是亲戚们肯定会把事情用书信告诉给他的（这种情况其他人是不会管闲事的）。所以这次探亲他事先没有告诉妻子，谁知回到家就碰上了这对男女……
军人气愤极了，情急之下挡下了章伟的手表，并拿了这个物证把章伟告到了公社，同时还告到了县里。
县委十分重视军人反映的问题，责令公社对此事作出严肃的处理。是的，在那个年代，破坏军婚可是要受法律制裁的。公社领导迫于上面的压力立即招开会议研究决定对章伟给予开除公职的处分，并招集全公社的大会进行批判。公社给各单位下达了在会上批判发言的任务。
兽医站现在只有两个人了。主治大夫王志青碍于站长的面子不愿意揽上台批判人的这档子事，他把这个炽手的洋芋以给性口看病离不开为由顺手推给了涉事不深的年轻娃娃阳明。
阳明不是没有顾虑。他曾把人家的猪一针给打死了，是章伟为他摆平了那场风波。从此他就从心底里十分的敬佩章站长；仅这一点，感动得让他守口如瓶，他在心里为自己暗暗立了规则:在任何场合说计么都不能把站长和那女人的事说出去……谁也没想到今天站长还是“东窗事发”了。现在要他写批判稿批判自己的恩人，心里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可是没办法，老兽医把这件事推给了他，他不服从能行吗？
令阳明揪心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八月二十八日早晨八点钟，公社大礼堂人头攒动，人们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着什么。参加会议的人都是从各机关和生产队抽调来的干部和社员代表。几位基层来的代表先后上台发了言，内容都是刻版似的一致，什么章伟是封、资、修的祸根，地主资产阶级的代表，地富反坏右的别动队等等，大帽子一大堆。
章伟孤伶伶站在台前低下头，面色如土，目光呆滞，神情很是沮丧悲哀；他始终未抬头，两手有点轻微地哆嗦，静静地站在那里。
轮到阳明发言了。台下到台上只有十来米的路程，此刻却变成了一张挣不脱的网。他感到自己宛如在经过一段铺满泥沙的路，艰难地往过蹭……
“今天……”阳明终于来到了发言席上，“我怀着极不平静的心情站在这里，和大家一起批判章伟的错误行径……
这时候，礼堂里嘈杂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变得一片沉寂。人们都竖起耳朵静静地听阳明发言，“毛主席曾经告戒过我们，在和平环境里要时刻警惕糖衣炮弹的袭击。章伟正是这样，平日不注重世界观的改造，不努力学习马列和毛主席的论著，思想上放松了警惕，最终引火烧身，被糖衣裹着的炮弹所击倒，毁了自己的一生……”
站在台下的章伟此刻突然抬起头来，呆滞的眼睛轻轻向上翻了几翻，然后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那神态和举动像是在告诉人们，他彻底后悔了……
批判大会结束了。阳明匆匆挤进人群涌出了会场。他来到了大街上心情极不平静地慢慢走着。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尕小伙，你也太无情了吧……”
阳明惊奇地转过身来。原来，说话的人是那个大黑猪的主人，“那次我本来要你赔我的猪，是章站长掏给了我30元钱，他替你赔了。他叫我不要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阳明睁大了眼惊奇而又疑惑地问那蛮汉。
“我怎么知道呢？唉……你还好意思站在那里批判他，哼……”蛮汉一脸怒气，说完把头一拐就匆匆朝前走了。此时阳明好似明白了什么。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滋味:这个章站长呀，你为什么把自己搞得神神叨叨……阳明深深地思索着，久久望着蛮汉微微弓起的后背，直到消失在远方的人群里。
这天晚上，阳明没心思吃饭。他静静地站在后菜园那棵高大的枫树下，抬起头久久地看着巴掌一样鲜红的枫叶。他发现片片枫叶在平西的阳光下变成了一团团燃烧的火焰，那么鲜亮，那么艳红……
一阵秋风吻过来，红红的枫叶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几片叶子伴着秋风从空中舞下来，鸟儿般飞扑到葱茏的菜地里。
作者孔玉中，男，甘肃省张掖市临泽县农行退体职工，张掖市作协会员。
枫叶在秋风中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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