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飞机降落在兰州时,正是黄昏时候。方沐霖以前从没想过,北方的夏天是如此的辽阔。昏黄色的光,不管不顾地在大地上铺展开来,从机场一直延伸到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一色儿的琥珀颜色。
一走下机舱,厚重的尘土气息便迎面扑了过来,飞机起飞的轰鸣还在耳边轰响,可方沐霖却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安静啊,安静到尘土飞扬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样安静的世界里,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才发现自己的存在是这样的鲜活。这是离武汉1400公里的兰州,是她逃离之后的第七个小时。
北方入夜很快,办理完酒店的入住手续天就已经黑透了。方沐霖的手机自上飞机后便没有再开启,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城市里的灯光灿烂华美,绚烂得不可方物。她想了想还是开了机。
简单的给父母回了个电话,编了个手机坏掉的理由后她才发现,原来想着的愧疚与不安她此刻一点也没有。她这一刻内心无比安定,清醒,理智,简直可以说状态十分稳定。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没有一点点的愧疚 却有十分满的兴奋与畅快。她莫名的想要流泪了,她感觉自己错了很久,却清醒得太晚了。
李志是她最后回复的那个人,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即使是听到她偷偷离开武汉的消息,他的声音也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充满了睿智和磁性,电话刚刚挂掉方沐霖便收到了一笔转账,他依旧像以往一样似乎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而她似乎还是逃离不了他的计算一样。
裴生在房间里坐了许久,好像还有些茫然。电话不时响起,是房东的,他不想接。她在隔壁,她的电话没有响起,甚至连一个催房租的电话都没有。她应该很寂寞吧。
方沐霖叫了一瓶红酒,用冰桶透了下便倒进了醒酒器里。现在是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正是兰州夜晚最热闹的时刻。可他们谁也没想约另一个人下去逛逛。这个夜晚,两个人都不想被打扰,人是需要独处的,一个人只有在独处时,才最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的。
酒醒的差不多了,酒冰得刚好,温度适宜,度数适宜,心情也很适宜。楼下城市的灯透了进来,昏昏黄黄的竟像是傍晚的模样了。方沐霖蓦然觉得有些暖,这昏黄的光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亮着,让本应清冷的城市变得温暖起来了。
方沐霖踮起脚来,向着远处的城市边际眺望着。再往那个方向走1100公里就是敦煌了。还有那么远,方沐霖却感觉那片沙漠宛如就在眼前一样。正午的炙热,深夜的清冷,都好似就在身边。眼前的城市也化作了沙漠的模样,绵延的沙丘,黄澄澄的四处铺展。沙漠并没有比城市更让人觉得舒服,只是那里,没有人烟。独处有时候比喧闹更让人觉得舒服,尤其是觉得茫然之时。
第二天方沐霖没有选择既定的交通工具出行,而是选择和裴生一起租了一辆越野车继续接下来的旅程。
裴生看着巨大的越野车和娇小的方沐霖站在一起时,感觉这真是一副奇妙的画面。车开出兰州市,高速上车子很少,前后许久才会有一两辆车驶过,裴生开车很稳,速度不快不慢,稳稳的压在标准速度上,高速笔直而平展,车厢轻轻摇晃着,颠簸的旅程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方沐霖许久没有说话,一直静静的看着窗外,从城市看到旷野,她整整看了一个上午。收音机电台放着很久以前的美国民谣,曲调和缓,吉他声轻柔,四野寂静,惠风和畅,瓦蓝色的天空澄澈而晶莹,这番天地与武汉的铅云密布是全然不同的风景。
“裴生,你觉得武汉气候怎么样?”
“还行吧,热时很热,冷时很冷。不冷不热的时候没有。”
裴生笑了笑接着说道:“也就这样吧,二十多年了还是没习惯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结婚后吧,我突然觉得武汉的气候分外憋闷。那时候辞职在家做全职太太,没多久就觉得家里分外憋闷,总觉得呼吸不畅。去了好几家医院都没有查出问题来。李志总是很忙,我生病时很忙,怀孕时也很忙。分娩时他和他妈妈抱着我的孩子在一旁欢笑,其乐融融。我一个人躺着床上下体血肉模糊像个外人。那一天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我感觉我毁了自己的一生。可是最搞笑的时我我发现这点时我已经没有能力逃离了,我离开职场太久了,太久了。久到我投递简历都没有人会收了。没有了收入就成了家庭的附庸,更重要的是我有了孩子,他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条生命,生命没法退货啊,我必须要对他负责,照顾他,扶养他。一个父亲工作不会遇到什么阻碍,一个母亲却会倍受指责,人们会说你冷漠,没有母爱,他们不懂你的痛苦,也不会了解,他们只会指责,指责比思考容易太多了。我必须等,等到孩子有了基本的生存能力才能放开手。可是我没有时间了,我的青春被一场婚姻毁了,被生育毁了,而这个我无法拒绝,更办法逃离。”
“姐,你累吗?”
“一开始我会愤懑,难受,痛苦。慢慢的就没有感觉了,开始习惯居家的日子,学着享受贤妻良母的角色,学着把一地鸡毛的生活伪装起来,装作光鲜靓丽的样子给别人看。我不累,累需要感觉,我已经没有感觉了。”
方沐霖把头别过去看着窗外,语气平淡却带着颤音。裴生知道她心里的绝望,她还是有感觉的,只是没有办法,这是一个无解的题目,它没有给方沐霖一条出路,上下左右都是高高的围墙,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光可以投入进去。
“姐,也许你可以考虑再去工作的。”
“离婚?呵呵,裴生,我三十六了,我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再回到职场了。”
裴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他没有经历过婚姻,甚至职场也没有多少经验。他不知道该如何给出答案,他只能看着方沐霖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宛如溺水一般的姿态死去,这是一道无解的题,任何两全的努力都将失败。
风刮过平野,卷着细沙敲打在车窗上,细碎的声响连绵成一曲盛大的舞曲。夜幕在地平线上缓缓降临,白色的越野车孤单行驶在一望无际的高速上像奔赴一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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