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秋收时节,人们的脸上挂着苦笑和蜡黄。苦笑是因为没有完成亩产计划,蜡黄是因为吃不饱。
地里的庄稼稀稀疏疏,收割人的身影清晰可见。原城的主粮是黍子,就算耐旱的黍子也被旱成了佝偻的老头,没了往年那挺拔的身姿和沉重的穗子。玉米更是像大病一场似的,玉米杆儿七歪八扭的,玉米棒瘦瘦小小的,掰开一看,玉米粒儿稀稀拉拉,有大有小,长相不好人们不难过,难过的是长相不好的庄稼不出粮,生产队的任务完不成,社员们的口粮更是成了问题。
这让公社为难了,怎么办?口号和标语都还热乎着呢!公社领导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只会在办公室唉声叹气,转圈圈。
最终,公社决定各生产队按照原计划的一半上交公粮,这一决定剥夺了原城人们吃饱肚子的权利,开始了为期三年的饿肚子时期。因为谁也不知道,这场旱灾持续了整整三年,人们拖着饥饿的躯体在贫瘠的土地上耕耘,却得不到足够的粮食充饥。
因为饥饿和劳累,外婆的第四个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而外婆也因得不到足够的营养而面黄肌瘦,加上痛失孩子的打击,外婆一下苍老了许多。外公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全家老小,个个挨饿,有气无力。
外婆是在1959年10月生的死婴,她那个月子坐了两个月,身体一直很虚,出不了工。马家的主要劳力就只有外公一个人,外公的爸妈平时出工只算一半劳力,如今只能挣四分工,三个孩子太小,在外婆卧床不起的那些日子,7岁的大舅承担起了照顾外婆和大姨二姨的责任。日子就这么酸酸楚楚地过着,人虽饿着,但至少还活着。
活着在那个时候是人们的终极目标,但饿死的人也不在少数。老弱病残在这种时期就是首当其冲。武三魁的瘫痪老娘就是一个例子,她不是自然饿死的,是人为饿死的。
她心疼饿瘦了的儿子每天不仅要出工干活,还要照顾她这个没用的,所以她下定决心要减轻儿子的负担。她没有别的办法,但是她可以死,她死了,儿子不仅能多吃一口粮,还不用分心照顾她。所以武三魁的老娘是绝食而死的。
这件事之后,有一些老人也效仿武三魁他娘,开始了绝食,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成功的人家哭声一片,失败的人家也是哭声一片,有的哭死去的老娘老爹,有的哭没死但饿的起不了床又吃不下东西的老娘老爹。哭声一起,就停不下来。
老人哭,用没劲儿的手捶着炕头,哭着说自己是累赘,咋就不死呢?小孩子哭,没力气嚎,只哼哼着,哭着说肚子饿,肚子疼!媳妇们哭,垂头丧气,常用袖口悄悄擦眼泪,深刻体会了一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天定量的吃,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儿粮食,咋做也做不出能喂饱一家子的饭,所以常常自己不吃,省下来给男人吃,给孩子吃,给老人吃,自己饿的浮肿了却硬说是胖了,不用吃。老爷们儿们也哭,不过不会当着家人的面儿哭,而是抬头望着老天爷哭。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老天爷这回可把男儿们的心伤透了,锄地锄地好好的,一阵眩晕,醒来发现自己撅着屁股,头杵在土疙瘩上,姿势不好看也不管了,得缓一会儿才能站起来。所以,这个时候,眼睛瞄着天,吧嗒吧嗒掉眼泪,哭得无声无息,能听见眼泪浇灌庄稼的声音,却毫无作用。
那几年是哭着走过来的,更是饿着扛过来的,那几年,人们堪比神农,只要没毒的,都能成为口中食,肚中粮。
每年4月,杨树长出了嫩叶,人们饿急了就吃杨树叶子,但是,杨树长得高,人们也只能够得着最下面的枝条,而高高的杨树顶着太阳,茁壮成长着。
原城本就雨水少,所以黍子成了这里的主粮,而杨树成了为人民遮阴的良种,因为它极耐旱。在旱灾严重的三年里,杨树不仅为人们遮阴,还喂饱了不少人。
人们折下一根杨树枝,把叶子捋下来,刚开始直接往嘴里塞,又硬又苦,吃上几口压住了饿就嚼不动了。后来,人们发明了一种好吃的法子,这杨树叶竟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了。
把杨树叶洗干净,放到开水里煮一煮,捞出来沥干水分,加点儿盐,如果能有醋就更好了。吃起来不硬了,不苦了,吃完满嘴的杨树清香,给饥饿的人们带来了一丝香甜。
吃杨树叶子的新方法一传开,人们立刻来了劲儿,都去折枝捋叶了。当捋秃了几颗树之后,有人惊呼这样不行,只留个秃树干,明年怎么捋?于是人们开始按照生产队捋叶子。每个小队分几棵杨树,只能捋属于自己队里的杨树叶子,所以,人们就特别爱护自己的杨树,捋叶子也不会捋光了,更不会折掉枝条,因为每一根枝条过段时间还会长叶子。
挺立的杨树是原城的象征,无论多么艰难,原城人挺过来了,就像杨树一样,站地笔直,屹立在这片土地上。
原城人吃杨树叶或许就是从三年旱灾开始的。直到今日,4月吃杨树叶子还是原城人的一个习俗,家家户户吃上一顿两顿,忆苦思甜,回忆往事,同时享受美味。如今吃杨树叶子想放什么调料就放什么调料,按着各人的口味,也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只当一个凉菜吃,也算是野味了。
生命有时候很脆弱,有时候却也很顽强。原城不是一片肥沃的土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没有嫌弃它的贫瘠,世世代代在此耕耘。原城人从没有体会过富足的滋味儿,就算不是灾年,收成也就能吃饱肚子。所以,这里的人们吃饭花样少,分量大,以吃饱为主,不挑不拣。
原城人请吃饭,没有排面,一大碗土豆熬茄子,蒸一锅黄糕,吃到肚子滚圆,吃完饭,放下筷子,再来一碗茶,主人客人就着茶再聊个大天儿,人人高兴,一来二往,情感就热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原城这片贫瘠的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原城人,贫瘠土地带来的物资匮乏没有使原城人小家小气,却练就了他们率真直爽的性子。他们不挑肥拣瘦,不讲究排面儿,他们只谈一个,饭不论好坏,吃饱就行。
天旱了三年,原城人饿了三年,1962年的春天,当人们照旧拖着饥饿的身体在和地里的土疙瘩较劲的时候,天上竟落了雨,一场丝丝柔柔的小雨,惹来一场大哭,雨水混着泪水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那一刻,哭着的人却在笑,笑着的人一个劲儿地哭。
这一场春雨,就像是一口泉眼,把人们积攒了三年的苦水咕咚咕咚全引了出来!倾倒完苦水的人们,被这春雨淋出了精神,淋出了干劲儿,个个顶着蜡黄的脸,在小雨中卖力的翻着地,把大土疙瘩一块儿块儿地捻碎,有了小雨的滋润,干巴巴的土一捏就碎,人们使出浑身解数,把地耕细,指望着它多出苗,多产粮,指望着从此肚子别再挨饿了!
饿的滋味不好受,太难受,饿会把精气神儿饿没了!没了精气神儿的人,就跟死人没两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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