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骨吟(新编)
诗曰:
衰草连阶掩朱门,
儿孙陌路骨肉分。
寿杖敲地声声慢,
不及山间野雀鸣。
腊月飞雪,方寸茶室的炭盆将熄未熄,余烬中蜷着一片枯松针。一老翁拄鹤头杖踉跄入门,锦袍下摆沾满泥泞,腰间捆着草绳,裹着半片泛黄的契约——原是祖田地契。
“温……温半盅黄酒。”他哆嗦着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钱孔穿着的红绳早已褪色,“我儿说……说天冷酒钱贵,这点铜板可买半盅。”
梦谈先生不接钱,反取出一只陶壶,壶嘴倾出清水三滴,落地竟凝成冰花。老翁怔忡望去,冰花里恍惚映出昔日盛景——
五十寿宴,朱门洞开,儿孙献上东海珊瑚、西域玛瑙。长孙捧酒跪祝:“愿祖父寿比南山!”玉酒盈金盏,映得他满面红光。
幻象骤碎,冰花“咔嚓”裂成齑粉。老翁忽暴怒,鹤头杖猛击茶案:“南山?!他们巴不得我早死!祠堂翻修占我祖田,账房做假吞我金银,昨夜更……更在我药中偷掺观音土!”他扯开衣襟,胸口淤青如爪印,正是被长子推搡撞柱所留。
先生轻拂茶壶,壶中清水忽沸如滚汤,雾气弥漫成新景——
荒庙残垣,老翁裹一床破絮蜷于神龛下,怀中紧搂一尊褪色泥偶。那泥偶原是他为长孙抓周所塑,背后刻着“福寿双全”,如今却被孙儿掷于茅厕,沾满污秽。
“这泥偶……”老翁十指抠入桌缝,“是我亲手挖陶土、塑眉眼,他们却嫌晦气!”
“当真嫌它晦气?”梦谈忽然劈手碎偶,泥胎中竟掉出一卷族谱,谱上长孙名讳被朱笔划去,旁注:“此子不孝,夺产弑亲。”
老翁如遭雷击。记忆如潮翻涌——
那年长子跪求分家,他愤而撕谱:“逆子!除非我死!”而今想来,长孙眉宇间阴鸷,与长子年少时如出一辙。
窗外忽起狂风,卷着雪片扑入茶室,雪中竟夹带着山茶籽。先生拾籽置于老翁掌心:“林老爷,你且看这茶籽。”
茶籽忽然滚动落地,裂壳生根,根须攀附桌案,转眼长成三尺茶树,花开如血,花心却结着一枚铜钱,钱文模糊如他给的酒钱。
“林家祖训有云:‘家财如土,德行为根’。”梦谈摘花入茶,“你恨儿孙无德,却不知无根之财,本就养不出忠孝苗。”
老翁颓然垂首,草绳“啪”地断裂,地契飘落炭盆,火舌舔舐间,竟现出夹层小楷——
“崇祯三年,大旱,林家开仓济民,活人千口,天赐良田百亩。”
灰烬漫卷如蝶,扑上他斑白鬓角。
五更时分,茶客见老翁赤足踏雪而去,锦袍留于荒庙乞丐。三日后,林家祠堂遭雷火焚毁,梁柱焦痕如狂草,隐约似是一个“还”字。
坊间传言,一老叟布衣散发,终日游走乡野,见饥民赠粮,遇孤童授书。每有人问其名讳,只笑指山间野茶:“老朽不过是这茶树下的泥,今年的雪,明年的芽。”
【梦谈碎语】
你看那族谱——
写满名姓是枷,
焚尽残灰是幡。
寿数长短,
不过雪上一道车辙印;
德善深浅,
方是土里千年茶树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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