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收藏家
趁着路灯幽黄的光线，将石头迎进房子大门的，并不是什么女孩儿，而是一个管家机器人。这机器人是一种复古风格的造型，全身以金属示人。四肢仿造人体有弯曲的弧线，但关节连接处还是能清晰地看到机械部件。椭圆形的镀铜金属头上，一道凸出的粗线条从头顶中心顺着额头一直连接到鼻子，看上去就像凸出的脊骨长在头上，那似乎是装饰，又有可能是一些线路或仪器埋藏在凸起之下。岁月在这金属脑袋上留下了一些绿色的铜锈，就像在人的脸上留下皱纹那样。
石头感觉在某部电影里见过这种型号的机器人，他想，那一定是部很老的影片了。他收起自己刚刚出示给机器人扫描的警察证，然后问道：“这间屋主人是谁？”
机器人说：“很高兴能帮助您。这间屋子属于视觉艺术家李纳渊，请您往里走。”机器人走着，屋内的灯光就被唤醒了。
两人走到客厅，石头一眼看道挂正面墙上的肖像照片，感觉有一点眼熟。他指着墙上的肖像问：“这是李纳渊？”
机器人说：“没错，这就是我的主人，也是这间屋子的所有者。”
石头：“他还活着么？”
机器人：“我的主人在一年前去世了。”这机器人发出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石头：“为什么你还在这里维护这间屋子？”
机器人：“按照主人的遗嘱，在相关机构找到主人的后代继承财产之前，由我代为维护他的各种资产，当然，主要是这所房子。”
石头：“现在的天网系统，一个人只要能呼吸，都能检测得到，政府机构想找一个人需要那么久？”
机器人：“我们不能确认，主人的后代是否在尚未联入国际天网的国家，是否搭乘了火星八号计划去往火星探索。”
石头：“呸，他们送了快五十号人去火星了，这么多年了，狗屁反馈信息也没有获得。一定是在天上就挂了。真想不通怎么还会有人相信这些狗屁不通的宇宙计划。”
机器人：“对于人类探索太空的梦想，您可以有您的看法，但我们是笃信科学的社会，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我就需要继续在这里维护。”
石头：“妈的，你要是挂了呢？比如没电了，擦玻璃的时候脑子里淋了水，比如修屋顶的时候被雷劈了？”
机器人毫无情绪的波澜：“我的运行状况良好，预计寿命还有132年，您说的情况恐怕并不会发生。当然，我也向人民保险公司买了一份保险，如果我出现任何故障，他们会赔付最新一代机器人管家。”
石头：“哼，机器人都他妈有寿险了么。说正事儿吧，你注意到最近两周你这座房子前最近发生的几次车祸吗？”
机器人摇摇头：“对不起石警官，除了检修房屋，我平常并不出门。上一次检修已经是三个月前了。如果没有人进入离房子十米的范围内，我也不会注意到。”
石头：“十米？你们房子视频装监控设备了？”
机器人：“没有，没有人需要看视频。是激光感应器。”
石头感到这个机器人是个榆木脑袋，令他非常头疼。他开始踱步环顾房间，在通往后院的走廊上，他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些摄影作品，就走过去看。那是几幅黑白摄影，比如一间空荡荡日式的榻榻米房间，一座建在林间泉石上的建筑，紫禁城的角楼，卢浮宫前面的玻璃金字塔。在每一幅照片的下面，都有一把精致的木椅，椅子旁边有小木桌，桌上摆了一个头盔式的东西。
他问机器人：“这些是李纳渊拍的照片？”
机器人说：“不，这些是我主人的视觉艺术收藏。他是一位建筑收藏家。”
石头完全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些什么？收藏什么建筑？”
机器人说：“您可以坐在这椅子上，我带您感受一下。”
石头盯着机器人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塑料制品的眼珠里十分空洞，然而似乎有闪着什么奇艺的光。
他坐到那间日式房间照片旁的椅子上，然后坐下，戴上头盔。机器人抬起手，轻轻打了一个响指，石头就听见头盔里响起了轻微的声音，可能是电流声吧，他想，为什么眼前暗了下来，眼前的屋子消失了，自己似乎漂浮了起来。
等石头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站立在了一个茅草房的前面。机器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这是主人收藏的一间日本茶室。”机器人走了两步到茅草屋敞开的低矮的门前，然后像餐馆迎宾一样伸手邀请石头进入。石头疑惑地望着这几乎像是狗进出的门。他身材颇为高大，这时候只能弯下腰，局促着身体，爬进了这小房间。机器人随后也躬身爬进来。房间里光线暗淡，窗户纸挡住阳光，薄影敷在空气里，这倒是颇让人感到内心的平静。房间中央是个方形的孔，孔内置有炉子，炉子上摆着铁茶釜。旁边摆了几件黑乎乎的陶制茶具。在一侧墙上，挂着一幅书法条幅，泛黄的纸上写着“寂然不动心上尘”。条幅右侧下的榻榻米上摆着一个铁盘，盘上有一个白瓷瓶子，里面插着一枝红梅花，花枝上只残存三个将开未开的花苞，而铁盘上纷乱地落着花瓣，花蕊，像是有人恶狠狠地从花枝上把盛开的花捻下来。
石头说：“你说这是个建筑收藏，是指李纳渊真的买下来这么间茅草屋，然后他就可以有事没事带着头盔远程探访？”
机器人说：“不，这是虚拟收藏。他提供建筑细节，找人定制出整座可以游览于其中的建筑。他自己是视觉艺术家，他设定了建筑所在地的环境。外面可以有四季，有昼夜，有晴雨。”
石头耸耸肩：“嗯，是挺好看的。跟我几十年前到日本旅游看到的真货差不多，只不过这里显得更暗一点，气氛更……怎么说呢，阴郁一点。好了，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了。”
机器人指着那堆黝黑得好像某种黑洞一样的茶具说：“您不喝杯茶再走了？”
石头伸手要往自己的牛仔服里掏酒壶，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一件和那茅草屋的茅草颜色差不多的浅褐色和服。他轻轻地骂了一声，然后瞪着机器人说：“你能煮出酒来吗？”
机器人再次打了一个响指，石头就从木椅子上清醒过来。他站起身，走到下面一幅卢浮宫广场玻璃金字塔的照片前面，问道：“这张照片就收藏了这个玻璃金字塔？”
机器人说：“不，主人收藏了整座卢浮宫。包括里面展出的每一幅画作，每一座雕像。”
石头说：“这要比刚刚那个茅房大很多嘛。就算是虚拟的，要在虚拟空间里复原，怕是得做不少功课，不少花钱吧。”
机器人说：“嗯……您是警察，我只好跟您坦白。这座虚拟建筑作品的不同空间与不同艺术品，是主人从多个虚拟空间与虚拟艺术品盗版商那里买来，然后自己拼接起来的。毕竟主人也是个视觉艺术家。相比从卢浮宫官方申请复原测绘，这种办法要便宜得多。您想观赏一下吗？要知道，您可以独自欣赏蒙娜丽莎。而不必想办法挤进人堆凑到前排去。”
石头大幅度地摆手：“不要不要，这鬼地方我去过，逛了半个小时就累了。谁还要再去一次。我对画画毫无兴趣。你这个主人的兴趣爱好挺好啊，外面看着就一座房子，里面藏着卢浮宫，那个故宫是不是也是一整个啊？”
机器人说：“不仅包含紫禁城，主人还把南边的天安门广场与景山也都囊括其中了。”
石头说：“你们主人这个爱好还真是雅致。外面看着就是一座普通房子，没想到这里面还三宫六院的。这个紫禁城里面没有安排点妃子什么的？”
机器人很尴尬地发出了为了缓解尴尬的笑声。石头一边表示叹服，一边顺着这个收藏建筑的走廊走下去。走道最后一幅照片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这幅照片旁边，没有椅子。
石头直勾勾地盯着看照片。这幅照片上面呈现的是H市大约100年前的老城风景，位置是一个叫做五里墩的城区。照片里的街道上几个孩子在街边人行道上追闹，一个男孩拿着水枪对着另一个，水线滋出一条弧线，一个扎着两个小辫的姑娘手里拿着一个弹弓挥舞着，有一个年纪幼小的还穿着开裆裤。街边房屋都显得有些破旧，那都是些小店，比如服装店、美发店、副食店、烟酒店、杂货铺、书报摊，门脸都毫无特色。这街道通向一个开放的老住宅区，叫做“西园”。
石头埋藏在心底的记忆此刻好像被什么东西从最深处挖掘出来。这照片上的风景，就是自己童年上学时，天天都要走过的，他当警察的起初，也是在这条街上办着抓贼之类的小案子，一直到他三十岁。
这幅照片里的老街，透露着不安的氛围。
他猛地转头面向机器人：“我要进这个照片里看看。”
机器人不动了，好像停止了运作，几秒钟之后，它说：“抱歉，这只是一幅摄影作品。它并不附带一个虚拟的空间。您看，这也不是一幅建筑摄影作品。”
石头伸手到腰间，把手枪拔出来，对准机器人的脑门：“你觉得我相信你吗？你刚刚说你还有132年的寿命？现在你多了一个选择，我开枪让子弹捣烂你脑子里那堆电子元件，让你的命运和你的铁皮直接进入垃圾焚化炉。”
机器人身上不知道什么位置的机械部件吱吱地响了起来，石头想，可能是屁股那里的关节想像人类那样挤出一个屁来然而很不幸地失败了。机器人张嘴想说什么，石头没有给它机会：“不要想你的保险了。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保险公司，让你的保险单消失。你应该知道警察的权力。”
机器人没有说话，按了一下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凸起。那幅照片旁边的墙裂了缝，一扇门那么大的墙体被直直推了出来，而后像推拉门那样挪动到一边，墙壁上就露出一个长凹槽，如同太空旅行的宇航员休眠仓，好像一张竖立的床，枕头的部位，是一个透明头盔，可以看到连接太阳穴的两个电极片。
机器人说：“请您进入连接仓，您将进入主人最为自豪的视觉艺术收藏。”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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