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的槐花又开了
我家左面紧邻有几十年历史的北湖公园,对面是原来的辽宁省农业经济学校,这两个地方多有高大的洋槐,此时,树上是槐花的海洋,香气疯狂四溢,不用去寻,只要出了屋门,便有香气扑面而来。
“真香啊!”除此,我竟再说不出别的话。
初到锦城是二十多年前,十月的天空明朗,老家的田里高粱玉米急着回家,我在辽晶厂高大的槐树下咀嚼着陌生环境的熬煎,怯生生憧憬着不可知的未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洋槐树,当年的辽晶厂是有名的花园式单位,厂区内各种花木繁生,长在厂区四周的洋槐树是最高的,像巨大的手臂环抱着工厂。辽晶厂在辽宁省农业经济学校的旁边,工作在这里,安家在附近,所以,这遍生槐树的方圆之地就是锦城在我心中的缩影,这里的槐花开放,锦城就被槐花的香味儿淹没了。
老家没有这么高大的槐树,但老家有许多榆树,榆树的花几乎不见,直接见的是它的果实,榆钱儿。榆钱儿是榆树的果实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从前只知它是榆钱儿,爱它,知道它好吃就够了,不问其它。我很不解为什么总是在锦城槐花飘香的时候想起老家的榆树,它们在我的生命里相距遥远,却总要在每年的这一时间相望,来一场隔空的约会。
槐花可以吃,这是我去年才知道的事,听身边的人频频讲他小时候,如何拉帮结伙爬树,将成串的槐花塞进嘴里,如食蜜糖。他也曾从路边的树上摘下一串槐花,扯几只花瓣让我尝,清凉凉的香气,微微有些涩,咀嚼着这味道,忍不住和他讲起老家的榆钱儿。
老家的春天风好大啊!如果选一种颜色来形容老家的春天,不是绿色,不是蓝色,是黄色。风卷着细细的黄沙漫天飞舞,天和地,裹胁着它们之间的人和物,一片茫茫然的浑浊。盼望着,盼望着,第一抹映我眼里、入我口中、沁我心脾的绿色来了,它便是榆钱儿。果园边上的小榆树上有,邻居家园子角的大榆树上有,村外林子里也有,榆钱儿们约好了似的,在某一日的清晨哗地一声一起绽放,榆钱儿不是花,可我仍愿意用绽放一词来形容它的到来。在榆钱儿之前也有绿色的,比如向阳坡上的小草,杨柳树上的嫩芽,去冬被扔在墙角长出缨子的萝卜,但它们都没能让我有一点点心动。浑黄中的嫩绿色,不但让人眼前一亮,嘴里随之生出唾液来,榆钱儿好吃啊!
爷爷在生产队里放牲口,成群的牛羊,呼啦啦很壮观的一支队伍。爷爷年轻时是生产队长,年龄大了不当队长,闲不住才开始放牲口。爷爷还是一个好猎手,听母亲讲,爷爷年轻时总能打到野鸡和野兔,因此在很多人家都挨饿的年代,爷爷一家人经常有肉吃。到了我小时候,野鸡和野兔没有了,但鸟还多,特别是在春天,于是晚上爷爷放牲口回来,经常手里拎着一串鸟,那自然首先是我的美味。那时候大自然里什么都多,包括鸟,所以打鸟吃是司空见惯的事,如今却要另当别论了。还是说榆钱儿,鸟肉好吃,香,但相比榆钱儿味道太腻,太浓太腻的东西似乎总不能长久,承载起来往往会成了负担,远不及榆钱儿的香远益清,吃过口舌清爽。
晚上的榆钱儿不如早晨的甜,家门口的榆钱儿受烟火气儿熏染,味道不如村外林子里的纯正。经常在中午,远远看见爷爷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回来了,我闪到路边,让路给那些牛羊,牛羊的后头尘土飞扬、气味复杂,我不禁捂起鼻子。爷爷走在最后,与牛羊有一段距离,好一会儿才过来。爷爷一只手拎着鞭子,另一只手扶着肩膀上的榆树枝,我的美味来了!榆树枝上鲜嫩饱满的榆钱儿一大朵一大朵有序排列着,像刚刚沐浴完的小娃娃,让人禁不住想照着脸蛋儿咬上两口。爷爷笑咪咪地把榆树枝递给我,粗糙的手掌不忘摸一下我的头顶。我像一个骄傲的公主,美滋滋把榆树枝扛回家,进屋放到炕上,妹妹们马上围过来,伸手去撸成串的榆钱儿,忙不迭地往嘴里揉,连滑到嘴边的一小片也不放过。如今想来那榆钱儿上一定有许多尘土,风沙每日从它们身上走过千百次,脚印都能起皱纹了,但我们从来没想过卫生的问题,大人们好像也从来没想过。树上长的东西都是摘下来就吃,为什么要用水洗?用水洗了本来的味道就没了。
榆钱儿是甜的,一丝一丝的甜,带着木头味儿的甜;榆钱儿是软的,带一些韧性的滑溜溜的软,入口即化似的;榆钱儿是希望,第一种入口的绿色,吃过榆钱儿,我们开始告别寒冬的灰,初春的黄,马上迎来夏的葱茏。
我离家出门读书时正值夏末秋初,爷爷奶奶要我去家里吃饭,当年的麦子磨成面,奶奶亲手蒸的馒头,吃过馒头,我也就告别了在路边等爷爷带回榆钱儿的日子。我到锦城上班那年第一次放假回家,奶奶回头流了眼泪,叹着气说:“城里有什么好,孩子从来没那么瘦过”。后来在锦城安了家,女儿十岁左右时,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回老家的时候越来越少,甚至不知道如今老家还有没有榆树,还有没有人吃榆钱儿。
肥肥嫩嫩的榆钱儿挤满树枝,后面是灰黄色的天空,有一条土路通向远方,这场景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常常在我梦里飘摇,飘摇……
锦城的槐花来得比老家的榆钱儿晚,晚到的东西容易耗掉人心里的盼望,它是花,却开在其它春花后,但它那浩荡的香气铺天盖地,是其它花所不及,即使是以香命名的丁香,在它面前也显得那么小家子气。初识槐树时它满树成串的叶子,树干高大需仰视,在一些年里,生活的困顿让我记不起闻花香,即使它扑鼻,却很难入心,不能入心的东西往往仍是虚无。岁月像一把琢玉的刀,如果一颗心是一块璞玉,岁月终有办法让它圆润光滑,与万物融合。一颗心透亮了,听觉、视觉、嗅觉……所有的感知能力都强大起来,如今,我重新开始在意一棵草是什么时候绿的,一朵花是什么时候开的,听一声鸟鸣,我便想追着去看鸟的影子……
辽晶厂迁址了,原厂区盖了新楼,里面有一户是我的新家,想想满有意思,当初来锦城,开始工作就在这里,如今生活也要在这里,大有与这块土地一朝相遇不别离的架势,这是多深的缘份啊!农业经济学校也搬迁了,校园改成了事业单位办公区,少了少年人的喧闹;公园还在,洋槐树还在,那些过往时光也都在。
周日在原农业经济学校的墙外摘了一些槐花,花瓣白得晶莹剔透,回家过了水,和在面里,蒸成饼子,细嚼慢咽地吃,远没有当年吃榆钱儿的生龙活虎了。
岁月,终于让我斯文和讲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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