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暑假，我花了一个月工资，批发了很多长袖短袖，长裤短裤，除了给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人手一套，给我的社林哥，社林哥家嫂子也每人一套。
我意气风发，拿了大包小包，来到社林哥家里。社林哥是我“亲娘”的儿子，比我大很多岁。但他是个“小孩头”，我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当时我的“亲娘”才故去一年，门框上的紫色对联还没有揭，我和我的社林哥，还有嫂子很默契的都忘了这茬，开心的说着，笑着，三个人团团坐，兴奋得嗷嗷叫。
这时，我华林姐一瘸一拐地推着车进来了。我们老家的院门是不关的，我感到诧异，“亲娘”的葬礼上华林姐的腿不这样啊。我兴冲冲地扑上去，甜甜的唤了声“华林姐”。像小时候那样，想去挽她的手，接她的自行车。
华林姐看都不看我一眼，眼神都不带往我这边拐的，就当世上没有我这个人一样。我霎时又羞辱，又疼痛。像个被人扔了的破布偶，心抽搐着呆在臭水沟中。
华林姐从自行车后座上拿下来一兜汪着水的新摘蔬菜，说：“哥，嫂子，我不进家了。回去还得给邶风，凯风做饭。”
说完，就拐过自行车往院外边走，社林哥，社林嫂子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接过菜追着华林姐送她出门，她们又在大门口说了两句，我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呆呆的后面缀着。
华林姐从进来到出去，自始至终都没看我一眼，是那种不愠不怒，不嗔不喜的无视。杀我于无形之中。我和社林哥还有嫂子也都默契的假装没有这事儿，我告辞的时候，社林哥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讪讪的什么都没说。
此后好几年，我一直在琢磨华林姐为什么把我当空气。我的华林姐还是“小闺女”时，在我们村出名的脾气赖，我也脾气赖，她比我大十岁，她十八九岁，我八九岁，那时我俩常在一块儿玩儿。我自封我们是“天煞双星”。老一辈的人见到就说我俩 “黏牙黐爪的俩人，看看以后谁能把你俩缠败阵”。
2017年的时候，我奶奶髋部骨折。老年髋骨骨折，被称为人生的最后一次骨折。再加上奶奶糖尿病高血压气管炎，没挨过三年，这个在我的生命之初唯一给过我光的老人在痛苦中过世了。我的心也好像跟着“过世”了。
高压的工作环境，还有生产后带孩子的过程，我幼年时心理压抑的创伤被全部激活，孩子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了我最深的伤痛。参加奶奶葬礼的时候，我已经整整三年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了。我的情感好像被猪油蒙上了，我的五感好像糊住了，我最喜欢的埙声对我来说都是噪音。
我怔怔地站在老家的堂屋里扶着棺，看着奶奶的遗容。我们村的村支书，二大爷，三奶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村民来来往往着，几个姑十几个兄弟姐妹在棺旁跪着哞哞哭，边哭边嗷嚎：“我哩个亲娘啊，你走得好早啊，你撇下我一个人啊，我成了个没娘的人了……”
“我哩娘啊，你这一辈子没享上福了，临走都没见上雁旻啊，临走都闭不上眼啊，你这辈子都遭哩啥罪啊，过哩不是人过哩日子啊，我哩娘啊，你带我走吧，我不想活了。你好狠的心，为啥走我前头啊……”
我怔怔地站着，像是站在荒草胡阔里。荒草胡阔，我一个人。伴着奶奶还算安宁的睡容。我只觉得难过，我的感情还被糊着，千军万马的泪似乎想要突围。泪水眼眶里蓄着，也堵塞着，千军万马似乎就要决出，也似乎没有。
这时，我们村的村支书，也是我近门的三叔再也看不过了，很严厉的对我说：“雁旻，你怎么不哭？”
他说着说着，语气越说越重：“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你奶奶疼你疼哩沾心……”
“你看看葭川，再看看你，你怎能这么不懂事儿？”
我的堂叔五叔六叔也都恨铁不成钢，“旻娃子，你奶奶没少疼你，拉吧你长大，你怎么不哭她？”
我的旁院的婶子也来了，“你咋不哭？你咋不磕头？”
疼爱我的二姑也拉我，“旻娃，你哭啊，你哭啊……”
大家的目光都像在凌迟我，我陡然升起一股愤怒和屈辱，我爱我奶奶，用我自己的方式，我凭什么告诉你们？凭什么哭给你们看？我怔怔地和他们对峙着，强忍着泪水没有掉下来，也掉不下来。我泪不多，只蓄着，翻涌不出。
这时候，一个人影把我那村支书三叔挤个趔趄。我泪眼朦胧中，她拉住了我的手，泪眼余光中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华林姐。她走路已经有些艰难了，一瘸一崴的，勉强顾住她自己。
她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抚着我的脑袋，就像是小时候，她站在我的身前，我把我毛茸茸的脑袋伸过来，她拍一下，再抚一下。
“旻娃子，”华林姐唤我。
然后对着围观的人说：“你们都知道什么？人太伤心了，哭不出的。一一年春上，那时候俺娘老，雁旻就没哭，我埋怨她好几年，觉得白疼她了。后来振羽闹这一出，把我和邶风、凯风俺娘仨ban（抛弃）半路上了。咱老少亲人不在我面前说，我承大家的情。但雁旻这眼窝子深，跟我一样。振羽干那事儿，我愣是一珠子泪都没掉。再说，雁旻也哭了，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她只是不会哇哇。那哇哇哭得屈的就真孝顺啊？”
村支书三叔叹了口气，挥挥手，说：“该散的，都散了吧。帮着干活去。”
灵堂里，华林姐没有再说话，只拉着我的手跪坐在一边。我蓄着两眶泪斜睨她一眼，冥冥中什么东西把华林姐缠败阵了？“天煞双星”用的着跟他们解释？
我猪油蒙上的情感也好似通一小窍，把华林姐的手握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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