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岁月静好
情仙仙
一
山路雨后泥泞,我一不留神,滚下山坡,脑袋撞上一块大石。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脸,面如白玉,目若繁星,逆着盛夏的光,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却平静像水,寒凉似霜。
他是我师父,一次采药,碰上大雨,从躲雨的山洞里出来,捡到了我,我一问三不知,只会看着他傻笑。他仔细打量我一眼,朝我的脑袋伸出手,我本能地害怕,来不及躲避,他一只大手稳稳落在我的后脑勺上,轻轻一摸,我疼得尖叫,再一看,满手都是血。
师父是卧龙谷最厉害的神医,不过此山谷似乎只有他一个医生,找他看病的大多是附近山村的村民。我不知道我来自哪里,到这里来干什么,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他善心大发,捡了我回去,然后收我为徒。
“小丫头,你很喜欢这味药材吗?”那时候他还不是我的师父,我跟他回家吃饱喝足,腆着肚子在院里晒太阳,看见地上晒着一根长长的“木棍”,上面还结了很多红色的小果子,我觉得甚是有趣,就把小果果一个个扯下来扔着玩。
循着声音回头,他站在风口,惬意洒脱,素色的衣摆翩翩,我也笑着,“大哥哥,只有红果子才是药材,当然要摘下来啊。”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他笑起来,比风要暖,比草木清芬更迷人。我站起来叉着腰,嘟起嘴巴,“人家不是小丫头啦,有名字的,我叫……”
大脑一片空白,我想起,我失忆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顿时泄了气,看上去十分沮丧,他大概见我情绪低落,正措辞安慰,我忽然又好了,笑道:“你说我不懂,那你教我呀,你说我没有名字,你帮我想一个嘛。”
他的犹豫化解在我眼眶里滚动的泪水中,从那天起,我有师父,我还有了名字。那时他缓缓走到我跟前蹲下,目光与我平视,我不敢看他,不经意地低下头,只听见他说,以后你叫小静。
小静,我喜欢这个名字。日后,我还喜欢为我取名字的人。
二
卧龙谷看似是个比较封闭的山谷,但是有一条河,曲曲折折通到外面,山包裹着河,河又从山堆里穿过。我常跟着师父在这附近采药,他也常常带我去河边的一个山洞。
那个山洞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是却有一条通道,一扇门,不知能通到哪里,师父没有告诉我,却总说,你要是觉得学习医术太累,大可以走大路离开,没人拦着你。
我以为师父生气了,要赶我走,连连摇头。学习医术说不上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每日做着重复的事情,读书,采药,配药,偶尔才能跟着出去看诊,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相当无聊的。
但是让我离开,我做不到。每次看到师父背着比他肩膀还要宽大的背篓上山,或者看到他在月光下收药材,又或是他坐在炉火前轻轻摇扇,我都觉得那背影有说不出的孤独。山风会吟唱,月光温柔款款,火苗摇曳生辉,它们陪伴着师父,可是师父应该需要一个人来陪伴。
师父在山洞外面插鱼,我留在洞里,仔细琢磨那张平平无奇的石门,灵光乍现,这是不是通往外面的世界,师父不告诉我,不会是哪一天想背着我跑路吧。
“小静,出来插鱼。”
师父的衣摆夹在腰上,衣袖挽到手臂上,他手里抓着一根钝头的棍子,在流淌的河水中瞎使劲。
我调笑道:“师父,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拿个圆头的棍子怎么能插得到鱼。”惹得他一道眼刀向我劈来,未曾开口,我先屈服。
我跑过去接过他的棍子,从腰间掏出匕首,把棍子削尖,木屑簌簌落在水中,很快被冲走。
我说,我知道了嘛,尖的棍子插在鱼的身上,鱼会很痛,既然如此,我们杀掉它的时候它不是更痛吗,有什么区别。
师父的眼刀再次杀过来。
我连忙摆手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师父不要生气啦,因为我喜欢吃鱼嘛,师父自己以前都不吃鱼的。”
夏天的水吸收了阳光的温度,从脚踝边上流过的时候,轻柔温暖,像极了师父的手。河水清澈,能照出我插鱼时狰狞的面目,我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向路过的鱼儿痛下杀手,一棍子下去,就戳中一条。
戳到之后,我会把棍子举得老高,欢脱得手舞足蹈,又一不小心没抓稳,使棍子在手中滑落,顽强的鱼背着棍子也要逃跑,顽强的我便一头扎进水里去寻,断然不肯放手。
何苦这般折腾?我知道啊,师父在岸边看着我,他看我抓鱼觉得很有趣,他见我被鱼拖进水里,嘴角会忍不住上扬,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知道的。明明疼惜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这就是我师父了。
我一个失忆的人,我哪会知道我以前是怎样的。他喜欢我活泼闹腾一点,我便活泼闹腾一点,有他一个冷就够了。那我为什么叫小静,不像我名字那样是个安静的女孩子。
三
除了初一十五,师父总是会去看诊的。初一十五他会一整天看不见人,也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去了哪里。
今天便是十五,我一个人在院里看月亮,月亮圆得很,洁白的雪花簌簌地落,在地上堆得好高,每一片雪花上都沾染了月光,莹莹发亮,给人一种错觉,不是在下雪,而是在下月光。
案上有两本书,《二十四方之药理》、《二十四方之毒理》,从我拜师开始,我就天天被压着读各种各样的医书。师父或许以为我在医道方面颇有天赋,其实不然,我的初衷只是为了让师父开心,不要赶我走,到后来,或许聪明伶俐的我就是有天赋吧。
现在桌上放的两本书是师父的宝贝,应该算是他整个师门的智慧结晶,一代一代传下来,由后人补充修善,上面早就不止二十四个药方。师父也让我学,让我背。
屋里的炭燃了一天依旧旺盛,是早上师父临行前添的,他怕我会冷。门大开着,能看到院子,也能看到一条先笔直后蜿蜒的小路,寒风携着雪花一股一股灌入,冻红了我一双还在摆弄药材的手。
我时不时抬头看看,那路上是否有人归来。以至于没有留心手上做的事情,我想着我只不过是在配药方而已,很简单,不必花费我多少心力。我从盘子里抓出不同种类的药材,把它们放在纸上,这是一个新学的方子,还未掌握。
对照着书上写的,我把药材倒进罐子里熬。扇子一摇一摇,积雪已经堆到台阶上,困倦的我几乎张不开双眼,最后我都不知道怎么把一碗药熬好端在眼前,看上去黑漆漆的,味道很奇怪。
我想凑近闻一闻,看看和书上的描写是否一致,刚端起碗,凑近鼻尖,还未来得及细细分辨。
忽然冷风拂面,一股极大的力道将我手中的药碗拍飞,我惊诧地睁大眼,眼前的人明明是师父,却又不像师父。
他红着眼,十分严厉地斥责我,“我不是跟你说了不准试药吗?你为什么就是不听,你知不知道……”
在医术方面,师父平时对我就很严厉,不容许半点行差踏错,我有一点不认真,他都会骂我甚至惩罚我。但我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似乎在害怕,他的肩膀瑟瑟发抖,嘴唇发青,他像是在惩罚他自己。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根本没有想尝试那个药,我只是想闻一闻而已,但是看见师父的模样,我心中一痛,霎时眼泪汪汪地落,我说:“师父,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可以吗,可不可以……”
下雪的夜晚,敞着门,我哭得浑身颤抖,泪水模糊了整张脸,师父眼中也有泪,一双眼血丝遍布,但他隐忍不发,最终叹了一口气,轻轻抱住我的肩膀,柔声安慰我,“小静,师父不应该凶你,师父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他没有说,只是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像是从远处传来,原来是我已经被睡意缠缚。
那个夜晚,师父大为反常,他的秘密就像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种在了我的心里。我越来越好奇,初一十五到底是什么日子,师父又将去往何处。并非我生性好管闲事,只是他对我突如其来的冷淡与严厉快要把我逼疯。
我逗他,他也不笑了。他常常自己一个人发呆,或者明明和我面对面坐着吃饭,却感觉他的眼神空洞,透过我看向一个不知名的远方。他的神态很冷,语气很冷。好像我是什么不可触碰的可怕的东西,比如毒理里面的一张药方。
从未像现在这样期盼十五。上回初一是新年,下个十五是元宵。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决定跟踪师父,看他到底要去什么地方。怕他发现我的心思,我特意装病躺在床上,也不算装病,我是为了逼真昨晚真拿冷水浇了自己,现在头昏脑涨。
师父手落在我额头上,又深深看了我一眼,还是叹息,“记得喝药,好好在床上休息,不要乱走,今天就不要弄那些药材了,晚上回来给你煮元宵。”
我努力伸长脖子用我的脸去蹭师父温暖的手掌,重重点头。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似乎不愿意他走。随我弄了一会儿,他还是无奈地把我的手扒开。
他出门后,我躺了很久,确定他已经走远,我从床上爬起来,跑进师父房间里。桌案上是他的笔墨,砚台下整整齐齐叠着一叠纸。我一张张翻看,基本上都是药方,翻着翻着,我忽然想到别处。我为何识字?我是谁?这是我来卧龙谷过了许久安逸的日子之后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身世。
翻了许久,我翻出一张特别的,上面写着“岁月静好”。我默念了几遍,岁月静好,没什么特别,除了这个静字是我名字里面的字,也可能是师父特别喜欢这句话。
房里没什么,我决定跟出去看看,方才我抓他的时候,就在他衣服上抹了特殊的东西,他应该没有察觉,我只需要跟上去就好。
晴好的天气,我却心事重重,无心赏景。从家里出去开始只有一条路,我顶着沉重的脑袋,走到分岔处,我的小心思派上用场,轻易的知道我师父的方向。那里我并不陌生,平时采药、出诊、甚至玩闹,我都来过的地方。
前面是一片小树林,走入林中,我忽然发现我的标记没有了,就在此处。这里就是树林,师父不可能凭空消失,我用余光四处扫,连树上也不放过,我敢断定,师父发现我跟踪他,他现在躲起来了。
不远处有课大树,比别的大些,我依稀看到有什么在动,是我最熟悉的师父的衣摆,跟树的颜色十分相像。我之前问过他为什么不穿白色的衣服,总喜欢穿一些颜色暗,偏黄的衣服。他说成天采药、烧火,与泥土碳灰为伍,穿白的最终也会变成这个颜色。
树林一片枯枝与雪,堆在地上。我不动声色,正想着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就回去,还是做点什么。我选择了后者。
我装作若无其事往前走,忽然一脚踏空,才发现那是个陷进,我慌乱中一声尖叫,后面脚步声疾,有人一把托住我的腰,将我拉回来,他却一不小心掉进陷进。
“师父!”我后悔莫及,我早就看到那个陷进,只是假装走过去,只是想看看师父对我这么冷淡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了。我没想过害师父掉进去,想也没想,我跟着往里面跳。
“诶,你要压死我。”师父无奈叹气,面对我,他总是有叹不完的气。
好在这个坑很矮的,只要站起来就可以爬出去。我站起来,却见师父还坐在地上,他拧着眉,额间有细汗。
“师父,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把你压坏了,我不重啊。”
他没说话,我拨开陷进上面的枯枝和干草,让光线透进来,“啊,师父,你的脚!”
他的脚踝卡在铁夹里,裤腿上沾了乌黑的血迹,他正用手把夹子掰开,嘴唇咬得发青。我顿时心乱如麻,又心疼又愧疚,我一点也不想让师父受伤,我只是想看看他在不在意我。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对上师父的双眸,我忍不住落下泪来,哇的一声大哭,哭得我说话也含糊不清,“师父,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嘛,我不是故意的,你很痛吧,哇……”
“别哭了,小静,我没事。”
“哇,怎么可能没事嘛,你流了那么多血。”
“你睁开眼看看。”
“哇,我不敢,我看到师父的血会心疼。”
“小静。”师父忍无可忍,大概是我的哭声太过惊人,他双手掰开我的眼睛,用衣袖替我擦掉泪水,从旁边拉出一只肥硕的野兔,那兔子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大腿处的血液已经凝固,是乌黑色的。
我恍然大悟,铁夹是夹到了兔子,不是师父。我一把抱住师父,脸在他怀里蹭,带着哭腔,“师父,你是不是不喜欢小静。”
他愣住,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僵硬,胸口猛地起伏几下,随后平静,像是在努力压抑什么。
我圈住他的脖子,“可是,可是小静真的很喜欢师父啊。”
师父沉默良久,什么也没说,拿腰带把兔子拴上,然后抱着我回家。没得到肯定也没得到拒绝,从此我天真的外表下也藏了一种名曰心事的东西。少女的心事,如初春的柳条,风一吹,摇三摇,闹得人不能食来不能觉。
四
“师父,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你为什么总是在纸上写岁月静好,你又为什么叫我小静?”
“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一边分拣药材,一边不断发问,师父斜靠在榻上品茶,手里拿着书卷,我不知他是否能安心看书。
“师父……”
书啪的一声敲在桌上,我喏喏闭嘴,却又在盘算坏心思。我故意把药材放错,一放错他立马就说我,他肯定一直盯着我看。想起那个他情绪激动的夜晚,好像是以为我要乱吃药,回想着当初的情景,我又随手拿了一片药材放在嘴里嚼,吧唧吧唧,巴不得他快点发现,然后担心我。
没等到他的担心,反而被一书本敲在脑袋上,他道:“同你说过多少遍,不要乱吃药,你再这般不服管教,我也教不了你了,不如早些离去。”
要赶我走,我立马红了眼睛,默默低下头,十分委屈。但我心里清楚,他不忍心赶我走,因他知我失去记忆,无家可归,即便是当日初次相见他也没丢下我,现在有这么久的感情他岂会赶我走。
见我如此,他果然作罢,细心教了我一回如何辨认药材,又嘱咐我药材不可随意吃,特别是不知道是什么的情况下,随便吃可能会送命。
我一下被唬住,我虽也看了不少医书,但没几种药材这么凶险,起码卧龙谷里见不着,又或许有,但是被师父清理掉了。他要是看到有毒的药材,一般都会清理掉,还会专门告诫我,不要误食。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师父心事重重,常常一个人看着远处发呆,我不再发问,并不代表我变得乖巧,而是我想令他放松警惕,再跟踪他一次,反正他初一十五雷打不动要去一个地方。
每次他都会配好药,甚至采一些鲜花,如果是没有鲜花的季节,树叶或者枝条也会拿一把,他没有说,但我知道他带的药是还魂丹,书上写了,用于吊命,或于生命垂危者有一定功效,效果不明。
我渐渐可以肯定,他是要去看一个人。带还魂丹,说明是个生命垂危的活人,带鲜花说明是个女人。
我心中一酸,卧龙谷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吗,师父不喜欢我竟是因为别的女人。
这次的跟踪异常顺利,或许师父真是松懈了,以为我早已不在意此事。我随着他过了一个山头,穿过一处小溪,渐觉此地风景不同,犹如仙境。初春开遍满山的桃花,空气中弥漫甜甜的香气,豁然开朗处,有座小木屋,因为隔着山又要淌过小溪,这地方我倒从没来过。
远远看着师父进了小木屋,此时我最好马上回去,以免被发现,但我此时心头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我若不看清木屋中的光景,断然不可回去,即便被发现,师父也不能拿我怎样。
大着胆子,我趴在小木屋的窗子上,在窗户纸捅了一个小洞。我看见师父径直走进去,没有回头,不曾发现我,我便直起腰子,更加明目张胆。
木屋不大,他做什么说什么都在我掌控之中。里面有个床,布置很用心,挂满了粉色的帘子,上面绣着桃花,连我住的房子也不曾这样悉心布置。床上似乎躺着个人,我看不真切,只知道那人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静好,我来看你了,你知道吗,外面的桃花开了,开了满山,你,你何时能醒来陪我去看一看。”师父的手轻轻抚摸那人的脸颊,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柔情。他对我总是疼爱的、纵容的,或者冷漠的,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感情。
我如遭雷轰,指甲狠狠扣在窗台上。静好?小静?我不怪师父不喜欢我,不怪他另有爱人,我只是恨,为什么把我当做另一个人的影子,我是一个会说会笑,有情感有灵魂的人啊!不像她,只能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随时可能死去。
我没忍住啜泣,师父听见声音,立刻出门,对上我一双红透的眼睛。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下,忍不住,也不让它奔腾,与他对视,我以前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我此刻这么做了,像是在责难,像是在质问。
“小静……”他有些慌乱,看着我不知所措。
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静好是谁?”我以为他又打算沉默带过,不跟我解释的时候,他淡淡吐出几个字,“是我的妻子。”
心像是被狠狠揉了一把,揉出了裂缝,鲜血在缝里翻涌,涌进胸腔,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扯着僵硬的嘴角,挤出一个无比难看的嘲笑,“她叫静好,我叫小静,所以你是一直把我当成她吗?你不喜欢我,不能跟我在一起的原因,是因为你不能舍弃你的妻子?那我呢?那我呢!”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顺着下巴打在地上,我依然瞪着眼看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勇敢。
“小静,不是你想的那样。”师父向我递出一条手帕,想替我擦去眼泪,又想伸手拍拍我的后背跟我说没事,但是我受不了了,我不能接受这样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关爱。
我尖叫,“那是怎么样?你不要再叫我小静了,我讨厌这个名字,我不想做别人的影子,我那么喜欢你。”
我终是泣不成声,转身逃跑,那么温柔的桃花枝,这时狠狠拍打的我脸和身躯。
我回到房间把床帘全部扯下,扔到地上踩踏,花瓶被我摔碎,新鲜的桃花躺在碎片堆里,一摊零落的水渍像是它的眼泪。我恨恨道:“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可怜的,你有师父的爱,我呢,什么都没有啊,没有记忆,也没有爱人。”
哭了一夜,我冷静些许,从求而不得的愤怒中渐渐平静,我发现了师父的秘密,他这一回真会赶我走吧。第二天,师父如常,一大早就要带我出去看诊,除了多看几眼我肿得核桃似的眼睛,昨天的事情没再多提一句。
我提起药箱,跟在他身后,走了很远的路,走到一个小村庄,摆好摊子,为需要的人看病。师父望闻问切,判断病情,我在一旁拿笔记下,然后给患者们开药,药方都会给师父先过目,再拿药给他们。师父挺满意我写的方子,总是点头,再一次证明我在医术这方面颇有天赋。
黄昏时分我们打算收拾东西回去,师父忽然停下,郑重地问我要不要离开。我慌了神,把药箱摔到地上,头摇得像被风吹得左右摆的芭蕉叶,“师父,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错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只能是你的小静。”
说着我又要流泪,师父没有再赶我走,一把抱住我,在我耳后呢喃,“小静,我从未把你当成谁的替身,岁月静好,是我觉得对女子最好的祝愿。”我双手紧紧环住师父的腰,我不要离开,我这么喜欢的师父我怎么能离开,哪怕他不喜欢我,就算他把我当成别人。
只要那个人,永远消失不就好了。
师父对我肯定有感情,只是碍于承诺,碍于对那人的愧疚,才不接受我。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危险的想法就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桓,但我从未付诸行动。
直到有一天晚上,师父喝醉了酒。他是不常喝酒的,是我引的他。他拉着我的手,叫着那人的名字,我的心烧起一团火,寸草不生,灰烬里全是恨意。我耐心地听他胡言乱语,顺序不清地说起一些往昔的片段。
静好也是他捡的,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他们日久生情,准备成亲,在成亲前,静好误食了有毒的药材,危在旦夕,师父拼尽全身医术,才保她性命,只不过她再也没有醒来。
他伏在我的肩膀上,气息微醺,一下念着静好,一下念着小静,我竟不知道他究竟在说谁。睡意涌来,我挨着墙角打瞌睡,半梦半醒间,听见他对一个女孩说,你叫静好?名字真好听,可见你父亲多么疼爱你。在我看来,这是对女子最美好的祝愿,愿你无忧无虑,岁月静好。
那女孩笑靥如花,说,这也是我听过最美好的祝愿,谢谢你。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银刃一闪,我看见一个头咚的一声躲在地上,对我睁大双眼,我伸手摸自己脖子时,那里空空的,只有湿漉漉的血。
我惊醒,在脖子上摸到了自己的脑袋,长叹一口气。师父已经不在身旁,倒是院子里传来研磨药材的声音。
五
转眼已深秋,惊雷阵阵,似有一场大雨。师父被一个镇上的富商请去看病,富商家离得远,他早上离开时便嘱咐我,今夜可能不回。
看雨淅淅沥沥,冲刷着泥土,黄滚滚的水顺着坡度流进池塘,我心里某些念头开始蠢蠢欲动,按捺不住。
我撑起伞,好奇心像一只活泼的鹿,撞得我心神不宁。我一面万分期待静好是长什么样子,是否与我相似,我一面兴奋得难以自控,有种嗜血般的快感,过了今夜,师父的心该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这世上再无静好,只有小静。
雨势太大,闪电似乎撕裂长空,雷声轰鸣,我一脚一脚踏入泥泞,每一步都像是万劫不复,到达小木屋的时候,已浑身湿透。风雨飘摇的夜晚,小木屋看似随时会倒塌。我推开门,里面果然下着小雨,屋顶有好几处破损还未来得及修复,不过床榻附近还算干燥。
我有些急不可耐地跑到床前,像是解开谜题一般,打量那人的脸。我甚至一手拿着铜镜看自己,一面再观察她,我俩没有一处相像。心被失落填满,转瞬间又感到庆幸,也许师父真的没有把我当成她,一切只是巧合。
我看她双目紧闭,静静躺着,胸口有一下没一下的起伏。我露出妖冶而危险的笑,只是现在,此刻,这个巧合没有存在的必要,有我就行。
我的思维像是被某种坚定的意识所控制,我竟然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口鼻。这一刻,心中翻涌着马上要成功的喜悦,同时,又对自己无比厌恶。我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发抖,她是师父心爱的人啊,我既然也爱着师父,我又怎能这般恶毒,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门忽然碰的一声被撞开,做贼心虚的我猛然回头,师父似是一路狂奔而来,喘着粗气,浑身湿透。他一边走向我一边滴着水,头发凌乱不堪,贴在脸上。
他看看我,看看床上的静好。
我怕极了他这样的眼神,深邃而冷漠。
“我,师父,我什么也没做,真的,你要相信我,只是下雨了,我想来看看,你这房子都漏水了,我真的……”慌乱的我开始语无伦次,这一次我知道我如何辩解也不奏效,他不会信我了,“师父,你怎么回来了。”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雨夜惊雷,我怕你一个人在家害怕。”
我心神一震,满眼不可置信。这时他走到床前,一把提起我,力气极大,扯开了我的衣裳,我以为他会杀了我。
衣裳滑落,露出半边肩膀,师父愣了一下,然后放开了我。
他走到床前,温柔地看了一眼静好。随后拉起我的手往外跑,我跟着他一路狂奔,跑到那个我时常怀疑的山洞。他触动了机关,石门打开,里面是一条漆黑的甬道。
师父把火把交到我的手里,道:“从这里可以出去,你一直走不要回头,我不能再辜负你,庄静好。”
我没来得及想,就被推了进去,石门关闭,师父的脸在一条缝里变得越来越少,最后看不见,那是我最后一次看他的脸。我无法弄开石门,蹲在那里哭。后来听见许多杂乱的、刀剑相斗的声音,我心中怕得要命,这次我终于忍下了啜泣的声音,最后外面的声音也平静。
我只能一直往前走,不回头,脚底粘着从石门的缝隙里渗过来的鲜血。
六
逃出卧龙谷后,我被人所救,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提及。某一天,我忽然恢复了记忆。我叫庄静好,庄家早在数年前惨遭灭门,我是唯一幸存者。当时我家来了一位青年,好像是个医者,父亲与他师父有约定,无论如何都会护他周全。所以他被追杀,我们全家舍命保他。
他给我诊过病,知道我左边肩膀上有一块桃花瓣似的胎记。我想起那晚他便如此认出了我。
他一直以为庄家灭门我也死了。他真正最愧疚的人是庄静好。卧龙谷里的那位静好,不过也是因为有愧于我,以及他真的认为这名字是对女子最好的祝愿。
那夜我终是心软,手暗暗与自己较劲,并未真的捂住静好的口鼻。师父不知道,肯定以为我是个恶毒的人。
后来我打听卧龙谷发生的事,据说一个雨夜,神医被人追杀,卧龙谷燃起熊熊烈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草木凋零。
我拭去眼角的泪,静下心来在纸上默写《二十四方》,盼着有一天师父能回来,就像当年庄家灭门,我还活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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