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青石栈道时,马蹄铁磕出的火星子还未消散。挑山工扁担上悬着的铜铃荡开露水,惊醒了崖畔的千年古松。松针簌簌落进云海,正巧打在负剑而行的游侠肩头,他解下酒葫芦对着云涛举了举,仰头饮尽昨夜在寒山寺讨的半盏残酒。
山腰茶寮的旗幌刚挑起,江湖便醒了。卖唱女指尖勾破七弦上的晨光,唱的是前朝剑圣斩龙潭的传说。忽有黑衣刀客掷来一枚带血玉珏,哑着嗓子点《广陵散》。琴音起时,檐角风铃无风自动,原是昆仑派的白眉长老踏着松枝掠过,雪色袍袖鼓荡如帆,惊起满山宿鸟织成青天裂帛。
正午的沙漠像口烧红的铁锅。驼铃在蜃气里扭曲成游蛇,牵驼人裹着蜡染头巾,腰间的弯刀鞘被晒得滚烫。忽见沙丘上冒出支商队残旗,半截旗杆下斜插着斑驳长剑,剑穗上褪色的流苏仍在风里飘摇。牵驼人跪下捧起把灼沙,沙粒中混着西域金币与中原铜钱,不知是哪年哪月商贾侠客共葬于此。
转过孔雀河故道,天地陡然改了颜色。翡翠般的胡杨林深处,碧泉如繁星坠地,水面浮着楼兰女子的残妆金箔。红衣刀客掬水净面时,忽见泉底沉着半张黄金面具,波纹晃动间恍若故人含笑。十年前在此决战的魔教圣女,临消散前也是这样隔着水幕对他轻笑。
暮色浸染洞庭时,归舟橹桨搅碎了满江霞锦。采菱女腕间银钏击水叮咚,哼着小调将新摘的红菱抛向画舫。舫中锦衣公子以玉箫接住菱角,反手掷出时已削成十八瓣莲花。忽听岸边老渔夫长笑:"好个飞花摘叶!可比当年楚香帅差了三篙春水。"箫声霎时乱了宫商,原是二十年前隐退的盗圣在此晒网。
月出峨嵋的刹那,整座金顶都在发光。云海翻涌似有白龙潜行,忽见两道剑光刺破雾障,青白二色纠缠着直上星河。守夜的小沙弥揉着眼睛推醒师兄:"快看神仙斗法!"老僧敲他光脑袋:"那是青城派长老与点苍掌门在论剑。"话音未落,坠落的剑气削平半里松涛,惊起百只玄鹤乘月西去。
最喜子夜过剑门关。磷火在古战场废墟上飘摇,断戟残甲间开满血色杜鹃。戍卒后裔的老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每声"天干物燥"都惊落几段残魂。忽有白衣琴师席地而坐,焦尾琴奏响《破阵曲》,地底竟传来金戈回响。黎明前最后一声弦断时,城垛上赫然显现血书"玉门"二字,笔锋如剑,千年未枯。
在江南梅雨里赶路别有风味。油纸伞沿滴落的珍珠串成帘幕,青石板缝里蹿出朵朵赭色伞菇。胭脂铺掌柜望着檐溜发呆,忽见斗笠剑客以伞为舟掠过水洼,剑穗扫过处,满架纸伞应声绽开,恰似墙头探出的灼灼桃花。雨中顿时响起环佩笑语——原是避雨的闺秀们各执一伞,在长街开出了三十六色春光。
雪漫天山那日,我在狼嗥声中煨着马奶酒。忽然毡帐帘幕被剑气掀开,玄衣人带着朔风闯入,眉睫凝霜却怀抱焦尾琴。他弹《阳关三叠》时,帐外暴雪凝成冰剑倒悬苍穹。曲终拨断三根琴弦:"这是幽州突围时欠你的酒钱。"抛来的玉佩中心嵌着箭簇,正是五年前我射穿突厥可汗金冠的那支狼牙箭。
江湖最美的刹那,在破晓时分的茶马古道。百年老茶树的露水坠入吐蕃银壶,晨雾中徐徐展开唐宋的画卷:波斯商人擦拭琉璃盏,苗女银冠缀着的星辰尚未熄灭,中原镖师用刀尖烘烤最后一张胡饼。马帮头领吹响犀角时,万千铜铃震落紫薇花雨,二十八个民族的方言在霞光里酿成同一种醍醐。
今夕宿在黄河古渡。艄公用长蒿挑起水中月,泼喇喇惊散银河。对岸忽有羌笛咽,吹笛人骑着白驼涉水而来,扔过羊皮袋装的马奶酒。我们对着入海流沙痛饮,恍惚看见霍去病的战船在波中显形。醉倒前他指着我腰间玉佩大笑:"这不是我当年输给西域琴娘的定星玦么?"月光照亮玉上"长乐"二字,涛声里传来未央宫的编钟鸣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