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倒悬之夜,天蓬元帅的披风在九霄风里猎猎作响。他手中紧攥着一枚刚出炉的莲蓉月饼,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望向广寒宫的视线。指尖传来刚出炉的烫意,他却浑然不觉。桂树的暗影下,嫦娥飘飞的素纱在月华里泛着冷光,像一道永远无法靠近的霜痕。他喉头滚动,咽下所有星辰般浩瀚的言辞,只笨拙地将月饼递过去,声音轻得被风吹散:“广寒清冷……这个,暖胃。”
嫦娥回眸,眼中映着天河璀璨的星子,却无一丝波澜。她未曾伸手,只微微颔首,清冷的视线扫过那朴素点心,仿佛扫过一粒微尘。天蓬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那点暖意,转瞬被冰冷的月华吞噬殆尽。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融入殿宇深处,殿门合拢的轻响,如冰凌坠地,敲碎了他最后一点痴妄的微光。
天庭的流言却如毒藤疯长。不过一枚月饼,竟被传成元帅亵渎月宫的明证。玉帝震怒的声音响彻凌霄宝殿,雷霆万钧:“天蓬元帅,觊觎仙娥,罪无可赦!剥去仙骨,打入凡尘,永世为畜!” 天兵冰冷的锁链扣上手腕,仙袍碎裂如蝶。坠落的刹那,天蓬最后一眼望向那轮孤寒的圆月,广寒宫的飞檐在视野里急速缩小,嫦娥倚栏而立的身影模糊成一个遥远的白点,无悲无喜,如同画中一道无关痛痒的留白。下坠的罡风撕裂仙骨,他心中却只余一片死寂的荒芜——原来他的真心,连同那枚滚烫的月饼,在仙家眼里,不过是尘埃般微不足道,也是尘埃般不可饶恕的罪证。
腥臭的猪圈里,八戒从泥泞中挣扎着拱起沉重的头颅。獠牙外翻,鬃毛粗硬,污浊的泥水顺着沟壑纵横的皮肤淌下。他伸出蹄子般的前掌,笨拙地扒拉着食槽里冰冷的馊食,一股浓烈的酸腐气直冲鼻腔。他猛地顿住,这气味……竟让他恍惚间嗅到了当年天河畔自己手中那枚月饼残留的、早已消散无踪的莲蓉甜香。一股巨大的悲怆如重锤猛击心口,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庞大的身躯轰然撞向粗糙的木栏,震得整个猪圈簌簌落灰。木刺深深扎进厚皮,他却感觉不到疼。原来比变成猪更痛的,是变成猪后,竟还忘不掉那轮清冷的月亮和那枚未能送出的饼。
西行路上,黄沙漫天。八戒扛着钉耙,每一步都踏得尘土飞扬。他粗声抱怨着日头毒辣,抱怨着斋饭寡淡,抱怨着行李沉重。然而每当夜色四合,篝火噼啪作响,他总会独自寻个僻静角落,从油腻的包袱皮深处摸出一块磨得光滑的沉木和一把小小的刻刀。火光跳跃,映着他专注得近乎虔诚的侧脸。粗笨的手指此刻却异常灵巧,刀尖游走,木屑纷飞如细雪。渐渐地,一个精巧的莲花底座在木块上浮现,接着是圆形的模腔,内里,一轮小小的满月正被祥云温柔托起。每一道纹路都极尽心思,每一次下刀都屏息凝神。这木月饼模子,是他沉沦泥沼后,唯一能抓住的、关于“天蓬”的微光,也是他唯一能雕琢的、无法言说的月光。
途径一座荒僻小镇,夜宿破庙。八戒偶然瞥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老迈的月饼师傅,咳喘连连,气息奄奄。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庙中剥落的神像,喃喃自语:“祖传的手艺……要绝了……”八戒心头莫名一恸。他默默走过去,蹲在老人身边,从怀中掏出那个日夜摩挲、浸透了体温的木月饼模子,轻轻放在老人枯瘦如柴的手边。模子温润微沉,带着奇异的安定力量。老人惊愕地睁大眼,指尖颤抖着抚过那精细的莲花与云月纹路,如同抚过绝处逢生的希望。他挣扎着坐起,浑浊的老泪滚落:“神佛……显灵了?”
八戒摇着硕大的脑袋,只闷声道:“好好活着,把它传下去。” 他起身,臃肿的背影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里。那承载着他所有隐痛与执念的模子留在了老人怀中,仿佛卸下了心头一块沉重又滚烫的烙铁。他抬头望向天际,缺月如钩,清辉冷淡依旧,但胸腔里那积压了五百年的、沉甸甸的块垒,似乎第一次,松动了一角。
数百年光阴如白驹过隙。人间烟火流转,朝代更迭,唯有那枚莲花托月的模子,在一个个月饼世家的炉火与案板间辗转流传。它压出的月饼,莲蓉细腻如云,甜香醇厚,竟隐隐带着一丝天界的清韵,成了人间口耳相传的“碎月”奇珍。模子辗转流传,最终被供奉进一座香火鼎盛的月老祠,与无数祈愿的红绸相伴。
又是一个中秋将至。人间的烟火气氤氲蒸腾,家家户户忙着打饼。月老祠内,那枚古老的木模被珍重地安放在铺着红绒的供案中央,烛光映照下,木纹温润流转,莲瓣与云月纤毫毕现,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月光与祈愿。香客如织,虔诚跪拜,祈求月老红线,也祈求一份如这月饼般圆满的甜蜜。
无人察觉的角落阴影里,一个虚幻的身影静静浮现。那是八戒早已散尽的元神,被这熟悉的甜香与木头的温润气息,从轮回的混沌深处唤回一丝残念。他无声地凝视着供案上那个曾耗尽他无数不眠之夜、倾注了他所有未了之情的木模子。数百年人间烟火,未能磨损它分毫,反而滋养出一种内敛的光华。
就在此时,月老祠内缭绕的香烟忽然凝滞了一瞬,一股清寒凛冽的气息无声弥漫开来。香客们茫然不觉,八戒的残影却猛地一颤。他缓缓抬头,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和缭绕的香烟,凝固在门口逆光而立的那个身影上。
素白广袖流云裙,清冷如霜的眉眼,正是嫦娥。她无视满殿惊愕的香客,径直走向供案,目光落在那枚木模子上。她伸出纤长玉指,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润木质的刹那,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她拿起模子,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拂过模腔深处那轮被祥云托起的满月浮雕。那动作快如错觉,随即,她广袖一拂,木模已消失无踪。她转身,身影如一道清冷的月光,瞬间穿过人群,飘然远逝,自始至终,未曾向角落投去一瞥。
八戒的残影僵立在阴影里。方才嫦娥指尖拂过月亮浮雕时,那瞬间的停顿与极细微的触碰,如同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他残念的核心。原来她认得。她认得这纹路,认得这寄托!她认得这耗费了他凡尘所有心血与思念的印记!可她依旧选择拿走,如同取回一件失落的旧物,没有一丝迟疑,不留半分温度。
巨大的悲怆如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淹没了这缕残存的元神。数百年轮回的磨折,西行路上的风霜,猪身泥淖里的挣扎……所有深埋的痛苦与不甘,在此刻被这无声的“认得”与彻底的“无视”同时点燃,轰然炸裂!残影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发出无声的嘶鸣。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嫦娥消失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供案。那案上残留的红绒凹痕,像一个被剜去心脏的伤口。
残念如烟,彻底溃散于人间喧闹的烟火气中,再无痕迹。
广寒宫内,万年不变的清寂。嫦娥独坐冰晶妆台前,掌心托着那枚从人间带回的木月饼模子。冰寒的宫阙里,唯有这木头散发着一丝奇异的、微弱的暖意。她指尖再次拂过模腔,一遍遍描摹着那云纹托月的轮廓,动作缓慢而专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一滴剔透的水珠悄然坠落,砸在光洁如镜的寒玉上,碎成更细小的星芒。那滴水珠映着清冷的月辉,无声无息,很快被广寒宫亘古的寒意重新冻结,不留一丝痕迹。
与此同时,人间千家万户的月饼作坊里,无数个新制的莲花托月模子压在柔软的面团上。当模子抬起,洁白的饼坯脱胎而出,中心那一轮被祥云托起的满月图案清晰浮现。饼胚被送入炉中,经受烈火的烘烤,甜香渐渐弥漫,越来越浓,飘散在每一个充满期待的屋檐下。这甜味丝丝缕缕,渗入人间团圆的欢声笑语,渗入离人对故乡的思念,渗入孩童满足的咂嘴声中。无人知晓,这流传千年的、象征圆满的甜味源头,曾浸透了一个灵魂被反复碾碎、最终在无声的绝望里彻底湮灭的苦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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