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末,某未名小镇,深秋。
小镇西侧有一间教堂,虽然略显陈旧,却并不破败。教堂的规模很小,只有两栋主体建筑,巨大的圆形彩窗,配上罗马式的拱券,无不在诉说教堂曾经的威严。
教堂只有一间木质的忏悔室,它位于教堂大堂的一角。和纯白色的主体墙壁格格不入的是,它仍然保留了原木色,左右两边各有一扇木门,便于神父和信徒进入。
一名老人拉开了左侧的门,坐了进去。木门一旦关闭,他立马身处于黑暗之中,无论是室外的阳光还是圣堂中的烛火,均不能穿透木门的遮蔽。忏悔室的狭小和静谧,让本来还略显紧张的老人安静了下来。他仿佛直到此刻,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迅速敲了敲身前的小窗。
“嚓!”地一声,小窗被拉开了一道口子,一名神父已坐在对面的黑屋中。
“愿上帝与你同在!有什么我能帮你的?”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清冷而年轻。
老人身体向前探着,将上半身的重量全压在窗口的小木板上,“神父!我要忏悔!”
“请说吧。”
“我……我可能得了某种绝症,每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
“那你应该去看医生,而不是来我这儿!”神父伸手准备将小窗关闭,老人急忙用手把住,叫道:“等等,神父!我去找过马歇尔大夫,他却说帮不了我,是他让我来的!”
神父:“好吧,既然是马歇尔医生让你来的,请你说吧!”
“多年以前,那时我还年轻,曾经养过一只猎狗,至于品种,我也说不清,可能是某种猎鹿犬吧。它个头儿挺大的,深棕色的皮毛,尖尖的耳朵,四肢修长而健壮。我从没有猎过鹿,那都是贵族才玩的,我只是让它看家护院,或者偶尔抓只兔子吃。”
“看来过去你很有钱。”
“您真说对了!我父亲曾经做过宫廷侍卫长,猎狗也是皇帝恩赐的!品种很纯正。”老人言语中充满了自豪,仿佛做侍卫长的是他本人。
“父亲刚将它抱回来交给我时,它才这么一小点儿。”老人用手比划着,但他随后意识到神父根本看不到,“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
“可是后来没多久,它就长得比一只小牛都高大,这全都是我照顾得好!它叫安迪!”
“那时我还没有结婚,不愁吃穿的。我喜欢带着安迪去抓兔子,我先在这边大声地,来回驱赶,一旦有兔子从地洞里窜出来,安迪便会像箭一样,从埋伏的地方追上去。虽然兔子刚开始时跑得很快,但是却没有耐力,所以很快便会被安迪叼回来。我总是拍拍它的后背,赏给它一块小肉干。”
“那后来呢?”
“皇帝死了,我父亲为了保护他,也死了。”
“天哪!这太不幸了!你一定很悲痛吧?”
“谁说不是呢?我几乎什么农活儿都不会做,事实上,我本来以为可以一辈子这样,牵着狗抓兔子的。”
“如果没有猜错,你要饿肚子了。”
对于神父的嘲笑,老人并没有生气。“不仅是我要饿肚子,正好那几年天时不好,所有人都开始饿肚子了。”
“只要能给我饭吃,让我干什么都行,杀人都行!”老人的脸在黑暗中扭曲起来,他不再说话,神父也没有打断他,仿佛在和他一起回顾那段不堪的过去。
“后来,我……我做了一件蠢事!”老人突然哭起来,嚎啕大哭。神父安静地听他哭,等着他继续讲这个故事。
“后来,我已经一个礼拜没有吃到饭了,我太饿了……”
“……”
“我把安迪卖了!只换了一块面包!我是个蠢猪!”老人再次哭起来,这次的时间比上次还要长。
“你一定吃了一顿饱饭,是吗?”神父的讽刺,反而让老人不再哭了。
“没有一棵树是有树皮的,老鼠早就被吃光了。我也是没办法,快饿死了。神父,你还年轻,不会明白的,你没有经历过那个岁月。”
“你把安迪卖给谁了?”
“领主,他曾是父亲的手下,也曾经宣誓效忠于皇帝,却背叛了他们!”
“你把爱犬卖给了杀父仇人?只换了个面包?”神父站了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真的可以卑微至此,和仇人做交易,却只得到了一块面包。
“是的,我是个懦夫!我不敢报仇,我只想活下去!”
神父重新坐回了椅子上,重重叹了口气。
“毕竟,你活下来了,你的狗也不会饿死,也许这个结果也不算太坏。”
“我至今还不能忘记,安迪被牵走时的样子,它瘦得像个僵尸,嘬着腮,肋骨条子一根根的可清楚了。它盯着我看了很久,任凭领主用鞭子抽它,它都一动不动!”
“领主喊道,臭狗,我会好好喂养你的,让你去跟你老主人作伴!……领主知道我是个怂包,只是一股劲儿地打安迪,笑着往地上扔了块面包。”
“这面包你也吃得下?”神父又站了起来。
“我吃了,当着他们的面,吃了!”老人又哭起来,“几天后,领主死了,被安迪咬断了喉咙!安迪替父亲报了仇,像个儿子一样!而我却活着,像一只狗一样!”
小小的忏悔室里再次恢复了隐匿,两人不约而同地压抑自己的情绪,一个默默叹息,一个低声抽泣。良久之后,二人又同时开始在胸前画起了十字。“咚,咚……!”教堂顶部的钟楼敲响了九点的钟声。
年轻的神父打破了宁静,“老先生,主是不所不在的,他早已经……洞悉了你的罪业,并原谅了你。你的灵魂不会受到惩罚。我可以向你保证!”
神父的宽恕,就是上帝的赦令。每一个来此告解的人,无不是在等待这句原谅。
但是老人却摇了摇头:“对于安迪,我只有感激和心痛!至于忏悔,接下来的才是!”
“安迪离开了,我的愤怒却无处安放。我开始了疯狂的报复。与我有类似遭遇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同样在那次背叛中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和安稳的生活,他们很好利用,或者可以说根本不需要利用。”
“我找到了许多“同志”,曾经生活无忧的富家子弟们,不得不干起了卑贱的行当,比如做了屠夫的乔伊,做了佃农的威廉,做了理发师的弗兰克,做了妓女的安娜……还有做了“刽子手”的我……”
“领主夏洛克虽然死了,但是罪恶还在,掌权者们还穿着绫罗绸缎,啃着抹满蜂蜜的面包,喝着刚挤出来的牛奶。我对着伙伴们大声说着,无情地刺着他们的神经,任由它鲜血直流。我能看到他们的目光逐渐炙热起来,他们握紧了拳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即使懦弱如威廉,也被我撩动得踱来踱去,我知道情绪差不多了,可以为我所用了。我的目的其实很单纯,要让夺走我一切的家伙付出代价。”
此时的老人,格外地平静,他就这么叙述着,仿佛这一切都是别人经历的。
神父突然感觉有些冷,不自觉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叫道:“你后来做了什么?不,我不想知道!你不要说下去了!求你了!”
老人并没有顾及神父是否想听下去,他的目光竟然略带凶光,继续说:“我们说动了几名不得志的传教士,我们需要他们的神谕,甚至肖恩主教的支持,那简直是一拍即合!我还煽动那些世代为奴的无知佃农,因为他们都是上帝的忠实信徒,而不是领主的!我们将代表上帝,惩罚不义的掌权者。”
“你们这是对上帝的亵渎!神权不是你的工具!”神父啪啪地拍着桌子。老人却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一样,旁若无人地继续着自己的演说。
“接下来我不需要做任何事,因为后来发生的事,便如奔涌之洪流,已经不可阻挡。队伍一旦有了灵魂,真可谓是一呼百应。我们彻底控制了城市,抓住了很多罪恶的余孽。就在温布利广场上,布置好了绞刑架和火刑柱,以及押来的几十名罪人。”
“看来你成功了,你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权利!”神父哼着鼻子,他已经受够了这个故事。
“公开处刑非常顺利,在场所有犯人尽数伏法,围观的群众也高声叫着好。我作为主刑官,亲手处死了那些曾经欺压坑害我的家伙,我兴奋得无以复加。咆哮着,还有谁,还有谁。台下的众人也附和着,叫着“Fire,Fire!”。
我朝肖恩主教耸耸肩,示意所有犯人都死了。肖恩主教命人又带来了一名囚犯,她不是别人,正是领主的女儿——珍妮。我虽然恨领主,却一直爱他的女儿珍妮,即使她当时已经嫁为人妇,并生了孩子。我当时完全懵了,所有的兴奋化为乌有。珍妮的面色如铁灰,早已没了我记忆中的美艳,她披散着褐色的长发,衣服也被撕扯得一条条的,露出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布满了刑讯的痕迹,她一定受了不少苦。”
神父已抖成一团,他说不清那是愤怒还是恐惧。
“肖恩主教命人将珍妮绑在火刑柱上,宣布珍妮是个巫女,是撒旦的使者,一切罪恶的源头。有不少人开始朝她吐口水,咒骂着她,大家纷纷用自己的行动表明,他们有多么痛恨巫女,痛恨撒旦。
很多人都知道,领主夏洛克当年是我父亲的助手。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我们两家人经常一起郊游和晚餐,夏洛克甚至已经许诺,成年之后将唯一的女儿珍妮嫁给我。事实上,我和珍妮早已私定了终身,我们还共同养大了安迪。珍妮说,她喜欢安迪这个名字,以后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也叫他安迪。我说好,这是我俩的秘密。
我心疼地看着珍妮,说一定有什么搞错了,这太荒唐了,她肯定不是巫女,不但不是,反而是个虔诚的信徒。当时我是起义军的首领,众人听了我的话,停止了谩骂,扭头看向主教。主教却仰天长笑,他的山羊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它被梳得平滑而规整,像一把银色的弯刀。”
老人捏起了嗓子学起了主教,声音充满磁性却沙哑,听起来就像两件铁器在相互摩擦,令人倾慕而又悚然。“亲爱的帕克.阿尔兄弟,很显然,你对于珍妮还保留着同情,这一点我非常理解,这也正是大家愿意追随你的原因,你有情有义!但是,你肉眼凡胎,无法看穿她美艳肉体下的阴霾,她的本质是,一个巫女!她甚至使得她的父亲丧失了本性,害死了国王和你的父亲,如今她又开始腐蚀你了,我的兄弟!”
“这不可能!我不信!”
“我自然有办法让你相信,也让大家相信!”主教的话具有不可质疑的魔力,因为他是主教,他就是信仰。
主教擅长绘画,他让人取来一幅油墨未干的画,画的是一只骷髅巨犬咬住夏洛克的喉咙,领主眼中的蓝光逐渐暗淡,在巨犬身后,一个女孩手捧蓝色火焰,正贪婪地欣赏着这一幕。众人看了无不惊呼出声。
“我们知道,夏洛克领主死于一场意外,他的狗发了狂,咬断了他的喉咙。但是,一只忠实的狗,怎么会咬死自己的主人呢?”主教自信地踱着步,台下众人纷纷点头,交头接耳起来,都说,对啊,这肯定有问题。“答案只有一个!巫女利用完了自己的傀儡,她操纵骷髅巨犬咬死了夏洛克。我在昨晚睡梦中,受到了主的授意,这才发现了事实的真相!”主教得意地环顾众人,他看到了众人眼中对自己的崇拜,这让他欲罢不能。
珍妮的舌头已经被人切断了,她张嘴准备为自己辩解,却咿咿呀呀地,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惊恐地盯着我看,希望我替她求情,而我却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我又怂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中,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一根火把。主教执着我颤抖的手,点燃了火刑柱,说只有这样才能救真正的珍妮。
我不敢看珍妮,火焰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交织着珍妮如同鬼魅的嘶嚎。焦臭味道让我呕吐不止。”
“神父”走出了忏悔室,从另一侧搀扶出了老人。
这时,迎面走来了几名传教士,为首一名问道,“安迪医生,您们怎么在忏悔室里?”
安迪大夫道:“神父,我带父亲来做治疗,他甚至不记得我是谁了,只记得几十年前的往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神父一愣,“还真是闻所未闻啊,老人家得了什么病?”
“准确地说,这是一种新型的疾病,我准备用父亲的姓氏来命名,就叫它 阿尔兹海默症!父亲,我们回家吧!”
“你是谁啊?马歇尔大夫呢?他让我来的!”
“我是您的儿子,我带您去找他!”
(完)
——此故事纯属虚构,阿尔兹海默症并不是来自于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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