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裂帛（43）

【长篇】裂帛（43）

雪落了一夜。

从黎明时分开始，光一点点驱走黑暗，剩下一片白茫茫世界。

这是临溪市人们十多年未见之景象。晨光之下，目之所及，纯白无暇，地面成了一张巨大的白色画板。最初的色彩来自一群穿着各色羽绒服的孩子，这些南方孩子是玩雪的新手，他们蹲下身子抓起一把雪来，似乎把这雪当作了冰淇淋，他们伸出舌头舔了舔，脸上呈现出失望的表情，“原来没味呀！”大一点的孩子见过雪，对雪的味道不感兴趣，他们悄然掀起了一场以雪为武器的局部战争，可是他们打雪仗的方式是生涩而粗暴的，这是缺乏经验所致。而那些大一点的女孩对雪的味道和打雪仗两个话题都不感兴趣，她们用了一个小时时间，费尽力气在雪地上堆了一个轮廓模糊、五官难辨的雪人。

在临溪市，孩子们喜欢雪，老人们却一点也不。临溪市冬天没有集中供暖，社会福利中心的老人们对这个多年未遇的寒冬充满了意见，可这意见无法向老天爷反馈，于是他们只好围着取暖器一刻不停地谈论着这“冷”，“冷”却在他们的谈论中更加“冷”了起来。

冬天对老人尤其是患病的老人总不是个好季节，何况是这样厉害的寒冬。在福利中心，死亡是无法回避的，福利中心去世的老人有一半是在冬天被带走的，寒冷总是格外冷静而有计划地开展工作，让夺取老人生命的每一步都无懈可击。这方案一般是先让他们感冒或是着凉，然后激发已经隐藏或者稳定下来的病症发作，或者在细菌病毒的帮助下引发新的病症。

一到冬天，福利中心的老人们就等待着自己或别的老人的死亡，他们极为默契、悄无声息地在这样的等待中营造出了一种凝重的氛围。可他们没想到等来的第一个死亡是有关杨主任。

新来的清洁工小张告诉每一个人，她一早去找杨主任报道，到她房间敲了半天门都没人答应，她透过门缝才发现杨主任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地上呢，杨主任的脸白得像个泡了水的馒头。小张一把就推开了门，她想把杨主任扶上床，却发现杨主任已经肢体僵硬啦。福利中心的工作人员和老人们就是被小张的那声尖叫所吸引而来的。

在福利中心工作了大半辈子的杨主任最终被查明是心肌梗塞而死。杨主任的死亡受到临溪市政府的关注，杨主任本该退休了，但因为对福利事业的热爱而主动要求返聘，现在累死在岗位上，他们认为这是值得宣扬的敬业典范，临溪市已经多年没出现这样的典范人物了，确实该好好宣扬宣扬了。

三天后，临溪市政府在殡仪馆为杨主任举办了一场追悼会，会场庄严肃穆，哀乐低沉。会场中央悬挂一条黑底白字的横幅“沉痛悼念杨琼华同志”，下方放着杨主任的遗像，四周花团簇拥，会场大门两侧摆放着市委市政府、福利中心、民政局、人民医院、妇联、老龄办等单位及社会各界敬送的花圈。刘副市长作为政府领导出席追悼会，刘副市长号召大家向杨琼华同志学习。刘副市长指出，杨琼华同志是福利院的好干部啊，杨琼华同志是为了福利工作累倒的啊，杨琼华同志为了福利事业奉献了一生啊。

在福利中心长大的几个孩子作为代表前来参加了杨主任的追悼仪式，他们对刘副市长的讲话表现出某种不耐烦，后来就有人在人群中咬牙切齿地说道，“杨主任是被活活气死的，是被青龙帮赵益气死的！”当年福利中心的孩子们自然已经认不出现在的赵益了，而他们有关杨主任被气死的论调只是从福利中心的老人们那里听来的传言。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青龙帮的赵益现在就站在他们眼前，准确地说赵益正站在刘副市长身后。实际上，绝不为人所知的是，赵益是作为刘副市长幕僚的身份而非福利中心孤儿的身份出席这场追悼会的。人们只知道，当年的赵益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但是他们后来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赵益怎么攀上了刘副市长这棵大树，成为刘副市长的座上客。

实际上对于赵益而言，杨主任的逝世是一种告别，是他与过去时间的告别，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有什么顾虑的话，在这以后赵益再没有任何顾虑了，从此以后赵益的名字和青龙帮三个字紧紧烙印在了一起，从此以后赵益彻底告别了临溪市社会福利中心和曾经的自己。所以在这场追悼会上，赵益压制住内心的情绪波动，努力让自己保持着一种冷静的表情，他穿着一身黑西装站在台上，眼神里并没有显示出悲伤和遗憾。这是赵益从未有过的绝情一面。

追悼会在中途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那是瞻仰遗容环节刚结束，正准备封棺的时刻，人们听到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停一下！你们停一下！”

人们眯着眼睛看见一个女人戴着墨镜从门口走来，女人身着一身黑，踩着高跟鞋，浑身透出与众不同的气质。她在人群的注视中缓缓走进来，她走路的节奏显示出内心的情绪，现场顿时一片安静，人们看着她就那么无声地走到冰棺前，她低头，一只手取下了墨镜，她瞻仰了杨主任的遗体，低声说：“杨主任，我来看你啦。”

人们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纷纷猜测着这个妆容不菲的女人的身份，她和杨主任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会不会是杨主任的女儿呢？一生未婚的杨主任是不是也曾有过生育呢？人们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可能的啊，这么多年杨主任都没有提起自己有过儿女啊。过了一会儿才有眼尖的人看出这女人的来历，人群中慢慢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她不就是纺织厂林森的情人嘛？没错，就是她，她怎么来这里了？她怎么认识杨琼华，她和杨琼华是什么关系？”

“原来你认识杨主任？”就连刘副市长也面露惊讶。

女人点了点头，轻轻地盖上了冰棺。

福利中心的代表们才认出了女人的另一重身份，他们的发现让他们自己都感到意外，而早在他们猜出之前，赵益眼睛里已经泄露了所有的秘密，赵益的眼睛里已经是大雾弥漫了。

“是小红啊！福利中心的小红啊！”

小红回来了，离开了福利中心14年的小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