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诚老师的手在教案本上颤抖。那支用了十年的钢笔突然写不出字了,他在皱巴巴的纸面上划了又划,只留下几道干涩的印子。窗外,推土机的轰鸣声像雷一样滚过。
“还有三天。”他喃喃自语。
这所位于黄土坡上的小学,马上就要拆了。县里的文件说,现在全校只剩下十七个学生,达不到“教学点”的最低标准。可文件没说的是,二十年前这里曾有二百多个学生,书声琅琅得能把清晨的鸟儿都唤醒。
“老师,俺帮你吸墨水。”李小草伸出手。这孩子总是第一个到校,棉袄袖口已经磨得发亮。
杨守诚摇摇头,拧开钢笔,墨囊里还有满满的墨水。他忽然明白了——不是笔没水了,是手抖得厉害。自从上周接到拆迁通知,这双手就不太听使唤。
“去把国旗升起来。”他说。
小草跑出去,那面褪色的国旗在晨风中缓缓升起。旗杆是杨守诚用山里的毛竹做的,已经换了三次。孩子们唱起不成调的国歌,声音被推土机的轰鸣吞没大半。
第一节课是语文。今天该讲《少年闰土》,那是杨守诚最熟悉的课文。二十八年前,他也是在这间教室,听他的老师讲这一课。那时窗外的白杨树还没长起来,一眼能望见层层叠叠的黄土高坡。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他开口朗读,声音沙哑。
“老师,你读错了。”小草小声说,“书上写的是‘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你读成了‘悬着’。”
杨守诚愣住了。他确实读错了。这些年,他早已形成了自己的讲课文习惯,有时甚至分不清是在讲课,还是在讲自己的一生。
“你说得对。”他欣慰地点头,心里却泛起酸楚。这些孩子像石缝里的小草,敏感又坚韧。
下课铃响——那其实不是铃,是杨守诚敲一段铁轨发出的声音。孩子们围过来,他们知道老师要讲故事了。这是杨守诚立下的规矩:每天讲一个山外面的故事。
“今天讲大学。”他说,“大学的图书馆比咱们整个村子都大,里面的书一直堆到天花板上……”
“比王老六家新盖的三层楼还高吗?”一个孩子问。
“高多了。”杨守诚笑了,眼角堆起皱纹,“大学里还有实验室,能看到星星是怎么运行的……”
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忽然说不下去了。这些他讲了二十多年的故事,真正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至今不超过十个。大多数孩子小学毕业就去帮家里种地、放羊,或者去城里打工。他撒下的种子,多数还没发芽就被风吹走了。
下午放学时,李小草最后一个走。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老师,俺爹说等学校拆了,就让俺去县里的纺织厂当学徒。”
杨守诚的心猛地一沉。小草是他教过最聪明的孩子,能背全本的《唐诗三百首》。
“你跟你爹说,老师帮你找继续读书的地方。”
小草摇摇头:“俺爹说,读书不能当饭吃。”
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黄土坡的拐弯处,杨守诚还站在门口。风卷着黄土打在他脸上,生疼。
夜里,他独自在办公室里整理教案。整整二十八本,一年一本,摞起来有半人高。最早的那几本已经泛黄发脆,纸页间还夹着当年学生送的干花标本。
他翻开1995年的教案,那一页写着:“教学目的:让每个孩子都能通过知识改变命运。”墨迹已经褪色,像一句遥远的誓言。
窗外,推土机暂时安静了。月光照在操场上,那里曾经有孩子们奔跑的身影,有六一儿童节的联欢会,有他带着学生观察星空的夜晚。而现在,它只是一片即将被推平的土地。
最后一页教案,他准备写明天的课。可是写什么呢?学校就要没了,这些孩子就要散了。他握着钢笔,久久落不下去。
突然,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看,窗外晃动着一个个小脑袋。
“你们怎么回来了?”
李小草带着所有孩子站在月光下:“老师,俺们想再听你讲一节课。”
杨守诚的眼眶湿了。他打开教室的门,点亮那盏昏暗的灯。
“好,我们上课。”
孩子们挤在破旧的课桌前,眼睛在灯光下亮得像星星。杨守诚站在讲台上,忽然觉得那支钢笔又能写出字来了。
他在最后一页教案上写下:
“最后一课——希望。”
而窗外,推土机的影子在月光下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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