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明仁说，“若你是凶猛的老虎，阿狗阿猫们会对你俯首帖耳，以借你威风；若你是失势的老狗，阿狗阿猫们会将你四处驱撵，以显其价值；若你是怯弱的老鼠，阿狗阿猫们只会把你摆弄到死，以图乐趣。现在的职场里面有谁会谈抱负？要么去报复、要么受报应。”】
伸手有风险、缩手不甘心；吞下去容易、吐出来难——得失这点尿性带着满满的臊气。
年重九正一边胡思乱想一些乌七八糟的事，一边听着季常青和田有来的销售工作汇报，突然想到产品可能要出大问题，心里咯噔一下像挂上了一个铁秤砣，感觉异常沉重。
季常青道：“我们基本上稳住了原有的核心客户，他们大部分都愿意继续保持跟我们的合作，虽然我们现在的产品还没面市，但很大一部分客户都下了预订单。”
田有来道：“客户愿意相信我们，截止到目前，我们已经收到预售订单合同一百三十多份，本月首批的订单总额已经突破了两千万关口，已入财务帐的订单定金已超过了八百万。”
文菲菲笑道：“我们一开张，就让第一销售部感到压力了，他们东拼西凑、到处兼并来的市场也没增加多少销量。钱小萍说话都酸溜溜的，每天要偷偷查看我们预售数据好几次。”文菲菲看到年重九面色沉重，便打住了问道：“九哥怎么了 ？”
如果产品出了问题，那已经到手的合同怕是也吞不下去，已经收了的定金就像烫手的山芋。年重九斟酌了许久，道：“接下来市场的开发要谨慎，每个新客户我都要亲自签字，铺货等后续工作我随后安排。主管和范新懿留一下，大家都辛苦了，先散会吧……”
年重九解散了部门的销售会议，留意到四人脸上略带不安，便笑道：“销售，得失虽然重要，但不是一切。有些变化可能会打乱我们的计划，这是我没考虑周全，抱歉了诸位，大家做好应变准备等我消息，有些事情要等我开完经营会议后再与诸位商议。”
部门会议结束以后，年重九稍作整理便要参加吴行之主持的经营会议。毫无疑问，这次经营会议结束后的几天内，新家居事业部的第一批产品将上线并流向市场。
“既然我们做智能家具，那么我们的每一款产品就必须要搭载上最新式的防盗报警系统，必须！有人觉得这是多余的创新，但我认为这是一种颠覆！而颠覆，就是我们新家居事业部的使命！我们新家居事业部的智能新产品必须重新定位、必须重新定价！”吴行之的话如一记重锤，砸出一片沉寂、砸得众人心中砰砰如响鼓。
虽然已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吴行之的话，年重九仍深感头皮发炸，而看着淡定的伍秋霞，年重九又强自平复下来。葛求备吃惊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好像吞了整个鸡蛋、噎住了一般。
吴行之道：“只有心怀梦想，才能领悟我所说的，才能认识到颠覆是使命与责任。我建议新产品的定位要升级、定价要调高，刘总监要快速核算后报集团审批。”
万秋涛道：“既是核算后报批，还开什么会呢？不过我想具体了解下吴总所说的梦想、颠覆、定位这些——大哉斯言，让人闻之如饮佳酿。”
万秋涛说闻之如饮佳酿，便是讽刺吴行之在乱灌迷魂汤。吴行之摆出一副认真而无耻的姿态，道：“梦想和颠覆是企业的灵魂，我们企业要后来居上，做行业龙头老大、做引领者，而不是步人后尘、做拾人牙慧的跟随者；定位与定价便是以更好的产品为公司创造更好的利润，这也是我们诸位的使命与责任。”
有些真话听着很窝囊很假，有些假话听起来很振奋很真。如果要说服别人的前提条件是先说服自己，那么忽悠别人的最高境界便是把自己忽悠到感动。吴行之翻着白眼给自己猛灌鸡汤，满脸陶醉的样子像是正在履行人生的使命和责任。
万秋涛哭笑不得，正欲争辩，伍秋霞打断道：“葛部长专业做产品，你怎么看？”
葛求备道：“裁纸刀不会去割牛皮，画蛇添足的事我就不懂了。”
听起来像是不满吴行之越俎代庖、搅乱了自己工作；又像是在说自己只不过是一把小小的裁纸刀，管不了大事；又像是在说产品好比裁纸刀，做没必要的升级是画蛇添足。葛求备的话说得圆溜，语焉不详却面面俱到。
伍秋霞又问道：“年部长，我们的预售情况怎么样？”
瞌睡时天上掉枕头，就等这个引子。在年重九看来，吴行之那些关于定位和竞争之类的话不是纸上谈兵那么简单，而是在冠冕堂皇的书面理论掩饰下别有用心。
但这两个层面现在都不宜点破，年重九想了想，道：“现在我们新家居事业部的预售订单已经达到了初期计划的目标，订单定金也已入财务账，刘总监应该将报表及时上报集团与董事办。应该说我们的基础工作都在按预期的规划推进，但若在此关口改变产品和价格，恐怕会失信于客户，引起市场震动。”
吴行之道：“顺着潮流和势头而上不算英雄手段，潮水退了才知道谁在裸泳，这才是我们销售队伍体现价值的时候。再者说，敢于丢掉芝麻，才能收获西瓜！我们针对市场重新定位产品并提高定价，是林满曦作为专业市场销售人员的建议，也是经过我们运营和财务两个部门深思熟虑的——定位和定价是公司经营层面的问题，财务和运营责无旁贷！”
按公司在经营上职权划分的相关规定，新产品的定价权归财务和运营，审批权归集团总裁秦山河。怪不得葛求备曾反应吴行之在背后说些“皇帝不管事，宦官算什么？权力在阁臣手里！”之类的话，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刚才听吴行之那样说，伍秋霞心里便明白了，也只好莞尔一笑，道：“我的建议已在上次会议上阐述过，事情还是靠大家勉力去做，望好自为之。”
秦山河道：“今天这个会议开得好啊！大家各抒己见。既然公司大力推动创新与改革，就应不拘泥于旧思想、大胆颠覆，否则我们新家居事业部的使命何在？存在价值何在？这是大政方针！当然也不是否定各位的说法，企业不允许搞一言堂，责任是大家的！我的想法是运营和财务要大胆、高效地推动工作，不怕做错事，就怕不做事，官僚主义要坚决杜绝！有正确的理论依据就不怕会做错事！而且，我们也会根据后期市场的反馈进行下一步的运营管控与考核调整，这是企业兴盛的长远规划。”
秦山河道：“所以说，今天这个会议开得好啊！我们确立了我们的使命，也议出了好的办法。但会议不能议而不决，刘总监要尽快核算成本与定价，按公司流程和制度规定进行报批。大家也要尽快推动工作，伍主任上次会议已经谈过关于责任心的问题，我们的产、销、运营、财务、宣传每个版块都要有工作的亮点和成效！”
如同小孩子放鞭炮，明知炸声惊人，却还是忍不住去点。年重九心里明白、恐怕其他人也明白，秦山河、吴行之和刘善存这是要销售部和客户为春辉公司的那批防盗报警系统的高价配件买单。
散会后，万秋涛愤然对年重九道：“什么样的颠覆才是使命？他们以无知作个性、拿鲁莽当勇气，还真敢玩火！还说什么企业兴盛的长远规划，那些利令智昏、看风起浪的玩意儿，骨子里压根就没有长远的打算。他们所谓下一步的运营管控和考核调整也不外是整人，你做好时他一伸手，你做不好时他一摊手。”
年重九道：“现在老虎、老狗、老鼠都是老字辈，只有大骡子挨鞭子。但沟沟坎坎总是得迈过去，眼下这是没办法的事，但一条道不会黑到底。”
俩人中午一起，胡乱吃了顿闷头饭。年重九像搁浅在海滩上的大鱼，不甘心等待下去，心里一边琢磨怎么应变，一边仍不愿绝望，希望吴行之和刘善存二人不至于太离谱。
结果下午便收到了新产品上线的通告和调价通知，价格比大方集团同类产品的价格高出了二十多个百分点。
整个销售部一片沉寂，仿佛每个人都在眼巴巴地看着年重九。年重九还没来得及召集几个主管商量对策，已经开始陆续接到客户的退单电话。
听完几个电话后，年重九哭笑不得地对田有来道：“我正犯愁公司调价这个事没办法对客户讲出口呢，已经有好心人帮我们把事儿传出去了。”
田有来道：“我也接到很多客户打来的电话了，有的怪我们不守诚信，有的吵着要求退单，都是因为价格的调整——现在的产品发行价格比公司定的预售价格高太多，比竞争对手的价格高太多。”
田有来补充道：“这件事是林满曦在推波助澜——价格调整的通知刚下发，林满曦便安排人把消息透露出去，不给我们留准备和应变的时间，不外是着急拆我们的台、抢我们的客户。”
年重九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道：“复杂的事情简单处理，把所有要求退单、退定金客户的合同整理一下，统一打一份退单退款申请，呈报集团审批。”
实际上年重九心里也清楚，申请退单退款的审批文件会卡在吴行之和刘善存那边，但不会石沉大海。
吴行之和刘善存果如年重九所料，把退单退款申请束之高阁。反而是林满曦这个无处不在的人，又跳出来，把胸脯拍得山响，对年重九说：“兄弟我帮你斡旋一下，我来说服吴总和刘总批准你们客户的退单退款申请。”
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浑水摸鱼，整个一连续剧。年重九看着林满曦的脑壳心想，这人真是坏得透亮、坏得寸草不生，但也只好对林满曦笑道：“足感厚爱！”
吴刘二人仿佛比年重九更珍惜已到手的合同和业绩，并不理会林满曦那一腔滚烫的坏心思，更不甘心退定金。慢慢地有客户沉不住气便到公司里来投诉，年重九偏被卡在中间进退不得。
万秋涛劝年重九道：“债有主，你又不是债主；且冤有头，你又何必操心强出头？”后来事情拖久了，有的客户开始到吴行之和刘善存的办公室里静坐。而吴刘二人自不用指点，不约而同地一起缩头躲了起来。
两天后突然有行业媒体介入，以“从诚信角度看企业经营”为主题的一篇点名文章在网络上传播，久已平静的家具行业突然爆出一个供人谈论、传播的话题热点，上门采访的记者络绎不绝，一时之间行业舆论对大器集团十分不利。
平时叫着喊着不怕事的秦山河和吴行之赶紧躲了起来，只剩下年重九和万秋涛忙着四处支应，几天下来正焦头烂额之际，年重九接到了周南麟打来的电话。
年重九笑道：“麟兄，我和万秋涛哥俩正在这如坐针毡，莫非你这样的振振公子，也要来炒这点冷饭当作噱头？”
周南麟道：“你们这哪里是如坐针毡？完全是替人坐蜡。不过今天我是受朋友之托约你一个饭局，晚上你来了就知道了。”
跟周南麟约好了时间地点，年重九干脆提前下班，开车到处兜风打发时间。晚上赴约时才发现，周南麟和大方集团的老板李成方已经点好了菜在边聊边等。
李成方也不客套，对年重九道：“有个大厨，刷好了锅、洗好了菜、配好了佐料，开始准备一桌丰盛的佳肴。可惜有那么几个并不懂味道、又没吃相、且不相干的人硬冲过来要蹭席，把锅掀翻、把菜和佐料换掉，还按他们的意愿胡乱指点厨艺。我觉得这事不对，太委屈你了！你看、你看……就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所以，我便在这里请你吃饭。”
这是一个攻心的高手，年重九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我并不怪他们，有些事看开一点，便可称之为困难。每个人都是食客，那个大厨也是、我也是，但看席面下筷子，是我们这些食客的本分，怎么下口、如何吃饱，看我们这些食客自己的本事，我可不想吃相太难看。”
听年重九的话，好像是不想谈论“跳槽”的话题，但李成方还想再试试，道：“哦？可在有些人看来，吃相无所谓，吃好才重要，面子不能当饭吃。我想搭个台面，让你好下口、能吃饱、更能吃好，而且吃相光鲜，名与利双收，情与面两全。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年部长，何不呼朋唤友，带上你的朋友、引领你的客人一起过来？”
年重九看看周南麟，周南麟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你们接着你们的话谈，我只喝酒。”
年重九当然明白周南麟暗示李成方的心思除了利益计算，也算得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年重九道：“我的客人已欲散尽，其实客人大都吃流水席，哪里香去哪里，我未必带得走，能带走也未必是我的面子。说到我和我的朋友，若在这个关口换槽头，岂不也成了吃流水席的了？”
李成方久久地盯着年重九，见他的眼神沉着平静、没有左顾右盼飘忽不定，便知他不为所动乃是性情，而不是想谈条件，便道：“痛快！能不为利益所动方为贵重，但我仍有一言请你静听。眼下你处在非常之时，可以说得上是足下泥淖、周遭荆棘、下临深渊而上不见天日。虽说你在行业深耕多年，具备拨乱反正的能力，我也有所见、有所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你个人的境遇也或将柳暗花明。但未来却是定数加变数，有既定性预设，又有随机性选择，你可曾考虑机会可能稍纵即逝？时间可能天不假年？又有宵小掣肘，若因此败掉半世英名诚为可恨，何不另辟天地，做一番行业瞩目的大事业？”
这个李成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进了年重九心里。年重九沉默了很久，对李成方道：“我不想引人瞩目，我只有一个观众，那就是我自己。”
李成方看年重九油盐不进，竟然大为欣赏，笑道：“怪不得老周说你年重九是一个可以为友、但不可为仆的人。今后我们之间不谈工作、只交朋友，但请谨记，无论何时、无论何事需要帮忙，若九弟开口，我李成方必将倾尽全力。”
年重九道：“感谢两位能在此时向我伸出援手，但一片深情厚意我未承领，非我不识好歹，因我欲逞是非。”
年重九越来越认识到，名利与得失只是梦想的附庸，别人的盛情诚为可贵，而真我才是梦想的掮客，他早晚得把他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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