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钓蛇的光荣事迹,我向小伙伴们吹嘘了一个夏天,终于有一天我决定把它藏在心里,自己偷着乐。
漫长而又短暂的夏天过去,又一个,或者是又第几个夏天(我是记不清了)来了。村子里的夏天是最有意思的,而我的记忆里也满都是这个季节的欢快。这个时节里,我家买了一头牛,而每天的放牛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这个赋闲之人的身上。孩子嘛,毕竟不喜欢拘束,被一头牛牵着,不能随便玩耍,心里头总难免不是滋味。然而,我们的放牛队伍总是能找到极大的乐趣,这乐趣勾引我会饭碗一扔,就直接牵起牛,奔向我们常去之所了。
我们的队伍里,有两个稍大的孩子,一个是方海俊,小学没上完,就退学了,算是我们中间的混世魔王,隔不几天,家门口就有人来告他的状——他又把哪家孩子的鼻子打出血了,或者打掉了牙。平时大家都喊他“海俊”,我们是极愿意跟着他做任何事的,似乎有一种安全感。我们村里有一个庙,这个庙不是通常烧香拜佛的,而是给死人报棺用的。哪家死了人,出殡的头天下午,死者的亲朋好友都到庙里面,在庙里插根棍子,然后把一个冥币放在上面,如果冥币贴在上面不掉下来,说明死者的魂魄已经有了归属,可以出殡了。大概是这个意思,我也是听大人们讲的,后来才知道这个仪式叫“扶乩”。庙里面自然也摆放了很多奇怪的东西,只听人们说过,但是从来没有去看过。有一天,我们放牛在庙附近,方海俊直接对我们说,把牛拴好,咱们去庙里面看看。我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愣是吓了一跳。我打小对这些鬼神之事很不信,但是却又害怕,关于魂灵的场所和事物只限于想象,从未敢亲身尝试。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直接朝庙走去了,后面的伙伴们就又像平常一样跟了上去,虽然心里忐忑不安。走到庙门口,庙门开着,他第一个走进去,也有些胆大的跟着进去了,我站在门口,看着里面。正堂上放着一个凶神恶煞的神灵,眼睛瞪得锃圆,盯着看一会,心里就隐隐害怕起来;两边放着都是纸糊的牛鬼蛇神。过了一会,只有我还愣在门口,为了不让他们嘲笑我胆小,我只得奓着胆子走了进去。瞬间脑子里浮现了很多鬼神的传说,加上整个屋里面的气氛,我感觉我整个人都僵硬了,身体在冒冷汗,就在这个时候,海俊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差点一头倒在地上。我定了定神,看见他在对着我笑,然后顺手掰断了旁边纸糊的怪物的胳膊,拿给我看。
“你看,都是纸糊的。”他一边笑着一边说。
大家都围过来,看他摆弄着怪物的胳膊。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等着他们玩了一会感觉没什么意思,就夹在他们中间跑了出去,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还有一个是张豪,是家里的老大,平常下地干活很多,晒得很黑,大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黑八。他时常帮家里人干活,我们很少见到他,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在晚饭之前,如果去打谷场玩,就一定能看到他在装麦秸,装满了一大筐,然后背回去。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筐系子把他肩膀的肉压得很深很深,他也从不会中途歇息,一口气背回家。他和海俊年纪相仿,两个人有种一山不容二虎的气场,两个人如果在一起的话,我们就会分两边,一边跟一个人。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海俊打了黑八弟弟一拳,黑八二话不说,直接抄起拳头猛击了海俊鼻子,流了很多的血,海俊摸了摸鼻子,用手捻了捻血,还没等黑八反应过来,就一脚踹了上去。黑八也不管疼痛扑上去就打,两个人倒在地上扭打着,滚到了旁边的小水沟里,还在厮打着。我们年龄小,不知道怎么办,傻愣愣地看着,唯一所做的就是怕他们在水沟里打架激起的泥水溅到身上而远离水沟几步。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打累,就都放了手,海俊一边用泥水洗着鼻子上的血,一边骂着,黑八从沟里爬出来,拉着弟弟扬长而去。至于这场架,是谁输谁赢,我们几个私底下讨论过,大家一致认为他们打了平手。
无论多大的仇,多深的怨,回家吃几顿饭,睡几个好觉,便全然不在意了,更不会有所谓的“挟私报复”,也未曾听闻过“官报私仇”的传说。古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今有黑八、方海俊温酒释情仇,刚破土的知了还没有褪去外壳,他们俩就又开始一起玩耍了。
我发现一个很奇特的现象,每次有他们俩都在的时候,总能发现一些诡异的事情,在现在看来已是经不起内心的波澜,但在那时,我却感到很邪乎,对,就是邪乎。黄昏时候的火烧云是众所周知的,“火箭云”却是他们俩第一个发现的。我们正在忙着找茅草吃,突然,他们俩大吼着“快看天上”!我猛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白线,迅速划过半个天空,飞向远方,之后,白线慢慢扩散开来,到最后消失不见。黑八告诉我们那是“火箭云”,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也不知道,他就觉得应该是这个名字,是他脑子一下子就蹦出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大家常说的“飞机云”,对着它许个愿,说不定能实现;但在我的意念里,我还是更愿意叫它“火箭云”,而且,我当时确实也许了一个愿望:我想乘坐火箭。只是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不停地念叨着“赶上它,赶上它”,我向四周看了看,伙伴们都在仰头看天,根本没有其他人,可我确实听见了这个声音,心里顺着这个声音的意思默念了一声“坐上它吧”。
又一次他们俩在一起放牛了,这是很难得的,黑八一般帮着大人打下手,都是他弟弟来和我们一起放牛的。我们这一次在“老鬼盖”放牛。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大家也没人知道,我是依据家里方言的读音写出来的。虽然大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心里面似乎觉得这个名字跟这个地方很是贴切,因为如果用通用话来讲,其实这个地方是一个乱葬岗。
老鬼盖的坟墓,是很有历史的。这里面有曾今达官贵人,砖窑厂在这里取土的时候,不小心挖开过一个棺木,里面有很多陪葬品;有贫苦的人,很多都是死了之后,一张席子卷了卷就埋了,刚开始的时候,连个土堆都没有,只是一个标记,后来后辈们给堆起的坟头。有很多坟头上盖着用泥土做的帽子,这种帽子我也会做,用铁锹挖出来一个锥形土块,上下两个面都是圆形,上面的大一些下面的小一些,有点类似清朝的官帽。后辈中有心的老者们,在清明节的时候很喜欢这样做,怕死去的人被太阳晒着被雨淋着。可惜的是,很多帽子戴不几天,就被我们拿来拴牛了。
我记得那一天下午四五点左右,我们几个坐在树底下在烧饭吃。所谓的烧饭,不过是从家里拿了一些米,用剪子把“健力宝”瓶子绞成两半,留下瓶底的那一半,盛上水和米,然后用土块架起一个锅炉,把瓶子放上面煮。等到把米饭煮熟,别提有多香了。由于人多米少,只能一人吃一口,虽然米还有点生,但是这种米饭的香味确实后来从南走到北也从未再吃过的味道。
今天轮到我烧锅了,我先把一些碎草放里面点着了,然后放一些树枝,这样就用不着一直盯着火。就在我把树枝点着抬头出气的那一刻,我看见一个坟头上有一堆火在燃烧,坟头上还戴着一个“帽子”。我很好奇,就一直盯着看,那堆火,烧一会就灭了,然后接着又烧一会。正在我好奇的时候,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快看鬼火!鬼火!坟头上!”我一听吓了一跳,手里拿着的一根树枝猛地往前伸了出去,直接戳到了我们的小锅,小锅里面的水洒到了旁边的黑八的弟弟腿上,当时就烫得一大片红色,不一会儿,起了很大的水泡。只见黑八一大步跨过来,一把抱起他弟弟,向村子里跑去。海俊解开黑八的牛和自己的牛,拉着就走了;后面的伙伴们也跟着海俊跑掉了,就我一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傻愣着。海俊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了,往后一瞧我还呆在那里,就大喊了一声“快跑啊”,我这才像从睡梦中惊醒一样。我已不记得我是怎么把牛解开了,赶着牛就跑。鬼火离我们不远,我们要回家,必须要经过它旁边,等到我跑到它旁边时,那团火突然飞向我,粘在了我身上,此时我已是恐惧到了极限,没有什么感觉了,扔掉牛绳,撒腿使劲跑。可是这团火就是贴在我身上,我一边跑着一边打着火,一边喊一边哭。跑着跑着,猛然间撞到了一个很硬的东西上,把我自己撞到跪在地上,我却还没有晕过去,凝神看着,一双很大的黑脚掌,上面长了很多粗长的黑毛,脚趾甲有小手指那么长。我顺着脚往上看,啊,一双巨大眼睛瞪着我,眼睛,哪里见过?对,是庙里面正堂上那个神灵的眼睛。想到这里,我立刻吓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全身已经汗湿,我的手还放在心口处,贴身的被子一面也已经湿了,我撩开被子,长吐了一口气,母亲刚好走进来对我说“吃早饭了,还睡,快起来”。
我理了理思绪,终于想了起来。其实那天,我牵着牛倒没有跑,只是一边走着一边凝视着那团火,悄悄地走过了火的旁边,只感到一阵火烤的热。我回来的时候告诉了我哥,我哥给我说,他听人说鬼火很轻,我要是跑的话,它会跟着人一直跑。那天夜里,我就做了那个梦。可是,细想一下,到底哪个是事实情况,哪个又是梦呢?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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