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晓

楔子  十年再见

      十年是一个期限，也是一个开始。

　　有些人活着，有些人死了，有些人一鸣惊人，有些人一夜沉沦。

　　有些人恨了十年，有些人爱了十年，有些人杀了十年，有些人救了十年。

　　十年的时间有时侯很漫长，长的就像极寒之地永不消融的雪。

　　十年光景有时侯又很短，短得像白驹过隙，眨眼之间孩子已少年。

　　十年，有些事已结束，有些故事则刚刚开始。

　

　　他的人没有静，流浪了十年，逃亡了十年。

　　他的心也没有静，恐惧了十年，仇恨了十年。

　　他的人在哪里？

　　在凶兽出没的深林，在耸入苍穹的雪山，在茫无人迹的荒原，在炙热火红的沙漠，在风卷云残的海上。

　　他的心在哪里？

　　在豺狼的嘴边，在毒蛇的眼里，在食人鹰的爪下，在黑暗的泥沼，在刀山火焰上，在充满杀气的血光里!

　　“他还会回来吗？”

　　“心未死人就会回来。”

　　

　　他走在银白的雪地里，走得又轻又慢，浅浅的脚印被落白抹去。

　　他的剑锈迹斑斑，没有剑鞘，没有一丝光泽，就那样斜插在后背上。

　　它看起来并不像一把能杀人的剑，但他确实是来杀人的。

　　剑和他的人相反，人很新剑很旧。

　　头发高束，一袭白衣，干净整洁的面容，那双晦暗的眼睛仿佛不知藏着多少仇恨。

　　他伫立在那棵巨大的雪松下，突然弯腰狂咳很久，明净的脸涨得赤红。

　　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身上还带着病，这只手怎能拿起这把沉重的剑？

　　任何一个见了他模样的人都会怀疑，认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的眼睛没有杀气，柔弱得就像见了一只老鼠都会害怕。他的体格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这样的人来杀人，竟然还带了一把没有光刃的剑。他如果不是来求死，就是把别人当成了傻子。

　　朦胧的夜月，模糊的人影，人影在坟墓上。

　　他突然在那里出现，走的快若闪电，转眼就到了他的面前。

　　月光下他的眼寂如死灰，古铜色的剑插在雪里，森寒的剑气照在那张凝滞的脸上。

　　这才是一张杀人的脸，这才是一把杀人的剑。

　　白衣少年目不转睛盯着这位浑身杀气的老者，他没有一丝畏惧，反而突然露出一抹冷笑。

　　老者也大笑起来，雪林里激荡着他浑厚的笑声，那双眼里的杀气突然变得很淡很淡。

　　他们都岿然不动，一直对视着站在那里，仿佛两个久别重逢、相爱相杀的情人看不够、恨不尽。

　　可他们是仇人，不会有爱意，有的只是解不完的血仇!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一万年那么长。

　　黑衣老者开口道:

　　"这一天终于来了。"

　　白衣书生突然笔直挺起腰，杀气腾腾的笑意盯着他。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所以我自己来了。"

　　老者眉头深锁，神情变得幽深难以捉摸。

　　白衣少年笑道:"你还是那么自信。"

　　老者叹息:"我无法再杀你。"

　　少年疑惑道:"哦？"

　　"你不信？"

　　老者看着自己左手上的黑色半月，曾经他认为这是莫大的荣耀，现在他只恨不能把它抹掉。

　　他是一个杀手，江湖最厉害的杀手。十岁开始杀人，到现已经有五十六人死在他的剑下。近几年他已很少再出手，但他的名声反而变得更令人畏惧。

　　"一剑追魂"墨衣一生有多少仇人，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因为他的敌人实在太多了。

　　这样一个杀手没了自信，就等于没了自己的剑，他也就是一个死人。

　　少年问道:"你为什么要来？"

　　老者淡淡道:"想死在你的剑下。"

　　少年惊讶道:"活着不好？"

　　"我已是废物，废物就该死，我不想再等。"

　　墨衣静静站在那里，眼中已没有任何一丝杀气，他的背已不再那么笔直。他看起来就是一个苍老、孤独、凄凉的老人，一具等待着死亡的行尸走肉。

　　少年看着他的样子，心颤了一下，可他是来报仇的，这样的机会又岂能错过？

　　少年决然道:"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墨衣仰天大笑:"很好，很好。"

　　少年没有出剑，墨衣先声一剑飞来，精准的刺向他的胸口。

　　"一剑穿心"是很简单的剑招，江湖上几乎人人都会用，可没人能将它练得像墨衣那样趁隙而动，快到极限，准到毫巅。

　　少年抽剑，剑垂在腰下，眼神犀利如鹰，全身突然有一股不可逆的决然杀意。

　　他的神情在一瞬间恍然发生奇迹的变化，那个病恹恹的书生突然变成了一个令人恐惧的冷漠杀手。

　　他在等墨衣的剑靠近，在墨衣认为他要死的时候出手那要命的一剑，他有绝对的自信杀了他。

　　穿心剑，一剑穿心，死在这一招下的人已有二十个，每一个都是江湖顶尖高手。他虽然已没了信心，可是剑招的魂还在，那股杀气同样令人心生恐惧。

　　剑在心上，距离只有一寸，杀气压迫少年的身体，他感到气血上涌，呼吸都已屏住。

　　这就是穿透心脏的力量，这样恐怖的杀气他生平第一次遇到。他的手心已出汗，四肢仿佛被这股杀意冻结。

　　少年的心忽然纠成一团，他又想起那一幕幕血腥的画面，他们的凄惨声、幽怨的血泪化成一把布满芒刺的尖锥，残忍无情刺进他的心，他已痛的失去了知觉。很多个日夜，他都以为自己会这样死掉，可他还是熬过那些噩梦。

　　仇恨的血液复流，他的剑招流星般变幻，一剑刺去，也是穿心!

　　快若闪电，耀若流星，这一剑竟然和墨衣的剑同时刺到对方的心。

　　这一剑的速度实在太快，只能看到一道光瞬间既逝，好像这一剑未曾使出。

　　一剑穿心，带出一片血，血落在雪里，剑穿出人的后背。

　　他们背身站在一丈外的地方，少年的剑在墨衣的胸前，他自己的剑呢？

　　少年转过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他的剑还在手上，那一剑他并未刺出！

　　少年终于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你刺出这一剑，死的会是我。"

　　墨衣沙哑道:"这样……很好。”

　　少年不解道："为什么？"

　　墨衣声音颤抖道:"没有人能杀得了他们，他们太可怕，简直是魔鬼!"

　　他默然无语，过了很久转过身，少年吃惊的张大嘴巴，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

　　墨衣脖子在流血，双指夹着一只黑色蝴蝶，面色惨如一张白纸。

　　这一支蝴蝶印是杀他的，墨衣却替他去接，可是江湖上能接住它的没几人，所以他的脖子才有了那一道蝴蝶印。

　　少年没有看到蝴蝶印，也没有感到杀气。它究竟什么时候发出，那个人又躲在哪里，这些他完全没有感觉到。

　　血泉水般外涌，脖子全部被染红，他的气息弱得像刚出生的婴儿。

　　他的手在颤抖，左手撑着剑，身体已慢慢跪在地上。眼睛的瞳孔扩大，牙根紧咬着。他似乎要死了，但他还在挣扎。

　　少年望着他，在想人是不是死的时候都是这样凄凉和痛苦，自己会不会比他更悲惨。

　　黑色的光从雪地里飞出，突然击断墨衣的剑，尾势没入身后一棵古松中。

　　墨衣的身体烂泥般倒下，仰面躺在血地里，喉结却还在动。

　　他好像想说什么，可是血涌入咽喉，一切都成了无声的自白。

　　他的拳头紧握着，眼睛如死鱼眼般恐怖，面部扭曲狰狞，他就这样死在冰天雪地里。

　　他杀人如麻，这样的死相他曾见过很多，如今那个人却变成了自己。他想过自己会死，绝想不到会这种下场。

　　生前所有的荣耀，金钱、美女都换不回安然一死。他们生前孤独凄凉，死后只会更加孤寂。这就是杀手的命。

　　少年茫然站在那里，他仿佛被电击般震惊，这样的场景他是第一次看到。

　　箫声从远处来，幽怨低沉，带着莫名的悲伤，它就像是为墨衣来送行。

　　少年陷在箫声里，他听得醉了，醉得失去了知觉。

　　他感觉头好重，身心疲惫到了极点，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他躺在雪地上，有一个声音在召唤，远在北方的易水之边，那里有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他看到了一个人站在他身旁，灰色长衫在飞扬，那张脸映在澄澈的湖水里。

　　墨衣死的那片血泊里走来一个人，他笑得像魔鬼，手里握着一把刀，刀光里血影重重。

　　少年听到有人在笑，可是他的眼疲倦得睁不开，一个幻影忽地卷进他的眼，跟着那个梦影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