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第208—209首,李商隐的“无题二首”。
【原文】
其一: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其二: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注释】
烛照半笼金翡翠:烛光半照绣金翡翠的衾被。
麝薰微度绣芙蓉:麝香薰过绣芙蓉花的褥或帐。
刘郎:汉武帝信方士言,东至海上冀遇蓬莱事。
金蟾啮锁:像蟾形的金属香炉,有锁纽可以悬挂。
玉虎牵丝:玉虎,井欄的雕饰物,丝是汲井的索。
【译文】
其一:
你说来相会是空话,一去之后再无踪影;等到楼上残月西斜,传来五更的晓钟。
梦里为伤远别啼泣,久唤难醒;醒后研墨未浓,匆忙提笔书写成一信。
残烛半映着饰有金翡翠的被褥,兰麝的香气,熏染了被褥上刺绣的芙蓉。
我像当年的刘郎,早已怨恨那蓬山遥远;你去的所在,要比蓬山更隔万重岭!
其二:
飒飒细雨从东南方飘来,荷花塘外响起隐隐轻雷。
香炉锁合,烧香自可进入;;井水深深,辘轳牵绳能回。
贾氏窥帘,爱韩寿的少俊;宓妃赠枕,慕魏王的文才。
春心啊切莫跟春花竟发,须知寸寸相思都化为寸寸尘灰!
【赏析】
第一首是一首艳情诗。
首句“来是空言去绝踪”凌空而起,次句“月斜楼上五更钟”宕开写景,两句若即若离。这要和“梦为远别啼难唤”联系起来,方能领略它的神情韵味。远别经年,会合无缘,夜来入梦,两人忽得相见,一觉醒来,却踪迹杳然。但见朦胧斜月空照楼阁,远处传来悠长而凄清的晓钟声。梦醒后的空寂更证实了梦境的虚幻。如果说第二句是梦醒后一片空寂孤清的氛围,那么第一句便是主人公的叹息感慨。
颔联出句追忆梦中情景。“梦为远别啼难唤”,远别的双方,梦中虽得以越过重重阻隔而相会;但即使是在梦中,也免不了离别之苦。梦中相会而来的梦中分别,带来的是难以抑止的梦啼。这样的梦,正反映了长期远别造成的深刻伤痛,强化了刻骨的相思。因此对句“书被催成墨未浓”写梦醒后立刻修书寄远。在强烈思念之情驱使下奋笔疾书的当时,是不会注意到墨的浓淡的,只有在“书被催成”之后,才意外地发现原来连墨也成磨浓。
梦醒书成之际,残烛的余光半照着用金钱绣成翡翠鸟图案的帷帐,芙蓉褥上似乎还依稀浮动着麝熏的幽香。六、七句对室内环境气氛的描绘渲染,很富有象征暗示色彩。刚刚消逝的梦境和眼前所见的室内景象在朦胧光影中浑为一片,分不清究是梦境还是实境。烛光半笼,室内若明若暗,恍然犹在梦中;麝香微淡,使人疑心爱人真的来过这里,还留下依稀的余香,上句是以实境为梦境,下句是疑梦境为实境,写恍惚迷离中一时的错觉与幻觉极为生动传神。
幻觉一经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室空人杳的空虚怅惘,和对方远隔天涯、无缘会合的感慨。尾联借刘晨重寻仙侣不遇的故事,点醒爱情阻隔,“已恨”“更隔”,层递而进,突出了阻隔之无从度越。
全篇围绕“梦”来写离别之恨。但它并没有按远别——思念——入梦——梦醒的顺序来写。而是先从梦醒时情景写起,然后将梦中与梦后、实境与幻觉来柔合在一起,创造出疑梦疑真、亦梦亦真的艺术境界,最后才点明蓬山万重的阻隔之恨,与首句遥相呼应。这样的艺术构思,曲折宕荡,有力地突出爱情阻隔的主题和梦幻式的心理氛围,使全诗充满迷离恍惚的情怀。
第二首写一位深锁幽闺的女子追求爱情而失望的痛苦,是一篇“刻意伤春”之作。
首联描绘环境气氛:飒飒东风,飘来蒙蒙细雨;芙蓉塘外,传来阵阵轻雷。这里既隐隐传出生命萌动的春天气息,又带有一些凄迷黯淡的色调,烘托出女主人公正在萌发跃动的春心和难以名状的迷惘苦闷。这种“象外之致”,和诗歌语言的富于暗示性有密切关系。东风细雨会使人自然联想起“梦雨”的典故和“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脩兮憺忘归” (《楚辞·九歌·山鬼》)一类诗句;芙蓉塘即莲塘,在南朝乐府和唐人诗作中常常用作男女相悦专情之所的代称;“轻雷”则又暗用司马相如《长门赋》: “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这一系列与爱情密切相关的词语,所给予读者的暗示和联想是很丰富的。纪昀说: “起二句妙有远神,可以意会。”所谓“远神”,或许正是指这种富于暗示性的诗歌所构成的深远的艺术意境,以及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的朦胧美。
颔联续写女子居处的幽寂。金蟾,是一种蟾状香炉; “锁”指香炉的鼻钮,可以开启放入香料;玉虎,是用玉石装饰的虎状辘轳。“丝”指井索。室内户外,所见者惟闭锁的香炉,汲井的辘轳,正衬托出女子幽居孤寂的情景和长日无聊、深锁春光的惆怅。香炉和辘轳,在诗词中也常和男女欢爱联系在一起。所以它们同时又是牵动女主人公相思之情的事物,这从两句分别用“香”、“丝”谐“相”、“思”可以明显看出。总之,这一联兼用赋、比,既表现女主人公深锁幽闺的索寞,又暗示她内心的情丝在时时被牵动。由于务求深隐,读来不免感到晦涩。和上一联对照,可以看出朦胧之与晦涩,虽然貌似,实际上并不相同。
后幅是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颈联出句用贾充女与韩寿的爱情故事。《世说新语》载:晋韩寿貌美,大臣贾充辟他为掾(僚属)。一次充女在帘后窥见韩寿,私相慕悦,遂私通。女以皇帝赐贾充之西域异香馈韩寿。被贾充所发觉,遂以女嫁给韩寿。对句用甄后与曹植的爱情故事。《文选·洛神赋》李善注说:魏东阿王曹植曾求娶甄氏为妃,曹操却将她许给曹丕。甄后被谗死后,曹丕将她的遗物玉带金镂枕送给曹植。植离京归国途经洛水,梦见甄后对他说: “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曹丕),今与君王……。”植感其事作《感甄赋》,后明帝改名《洛神赋》 (句中“宓妃”即洛神,代指甄后)。由上联的“烧香”引出贾氏窥帘,赠香韩寿;由“牵丝” (思)引出甄后留枕,情思不断,前后幅之间藕断丝连。这两个爱情故事,尽管结局有幸有不幸,但在女主人公的意念中,都反映出青年女子追求爱情的愿望是无法抑止的。如果把这两句诗翻成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那就是——春心自共花争发。
末联陡转反接,迸发出内心的郁积与悲愤:向往美好爱情的心愿(即所谓“春心”),切莫和春花争荣竞发,因为寸寸相思都化成了灰烬!这是深锁幽闺、渴望爱情的女主人公相思无望的痛苦呼喊,这里,有幻灭的悲哀,也有强烈的激愤不平。透过“春心莫共花争发”的诗句,读者实际感受到的却是:春心,永远无法抑止,也不会泯灭!诗中的女主人公可能是一位幽闺少女,所谓“相思”不一定有具体的对象,或许竟是杜丽娘式的相思。唯其如此,就更能反映出有形无形的封建束缚对青年男女美好爱情的禁锢与摧残,女主人公的痛苦与呼喊也就更具典型性。这一联之所以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除了感情的强烈和富于典型性外,还由于它在艺术上的创造性。以“春心”喻爱情的向往,是平常的比喻;但把“春心”与“花争发”联系起来,则不仅赋予“春心”以美好的形象,而且显示了它的自然合理性。“相思”本是抽象的概念,诗人由香销成灰生出联想,创造出“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奇句,不但化抽象为形象,而且用强烈对照方式显示了美好事物的被毁灭,使这首诗具有一种动人心弦的悲剧美。
【作者意图】
这二首诗,表达了恨好景不常良缘多阻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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