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

【一】

寥寥深宫夜，忙碌了一天的小公公慈恩却辗转难眠。

他睁眼观了半个时辰的的房顶却还是毫无睡意，想了想便索性起了身，三两下穿好衣物出了门，坐在廊下对月伤悲，唉声叹气起来。

宫中向来是灯火通明没有黑夜的，盏盏晕黄的灯光将本就恢弘的宫殿衬得更加……更加……小公公肚中笔墨不多，实在想不出来应该用什么词儿才能形容出此刻的深宫美景，最后挠头想了半天只吐出一句‘更加好看’来。

小公公叹气又叹气：“这江山美景明明就在眼中，干嘛要大费周折画出来，非要画出来您折腾画师也就是了，干嘛又折腾我们这些小喽啰！”

“你懂什么？”一声轻斥自背后传来，原是一位面容俊朗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小公公身后，那少年此时虽是在反驳小公公，可他眉目不见半分恼色不说，嘴角还含着三分笑意。

小公公回头望见‘声源’已是软了双腿，此时也再无心看这美少年的勾唇一笑，连忙俯首讨饶：“王画师……”

被称作王画师的含笑美少年见这小公公跪了反而皱起眉来，摆摆手示意他起身，接言道：“宋朝两百年来的基业，令人如痴如狂的千里江山，唯有用上等宝石研磨做骨，以千年贝壳研磨做肉、加上等药材研磨做血，再将上等阿胶、牛皮、鹿皮研磨做胶使之血肉溶于骨，其材要每日研磨四个时辰，研磨二十日，方可做画，如此，可使这颜色千年不变。”

美少年说罢又笑了笑：“你这小公公懂什么？又怎能用上折腾二字！”

小公公心中虽仍有不服，却因为畏惧来人的身份而不敢再搭话只是讪笑着。

原来这年纪轻轻、看似很好说话的美少年竟就是皇上盛赞的画师王希孟了——这人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尤其是近日因为正在准备画一副叫什么《千里江山图》的画，皇上竟命宫中上下皆要积极配合，画师要什么就给什么，不可偷懒、不可延误、不可以次充好。

偏偏这王画师还当真放肆，仗着皇上下令，不停的要这、要那，折腾来折腾去倒是苦了他们这些小公公。

小公公进宫时日还浅，想到这终是没忍住，皱鼻道：“不就是张千里江山图吗！”

美少年听了竟也没有发怒，只是嫌弃的看了小公公一眼：“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这千里江山图又怎么只是幅江山美景而已？罢罢罢，今儿本画师就发发善心，让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公公开开眼，从今日起，你就跟着我吧。”

不然还能是啥！小公公腹诽着。

可刚刚因为画师良善没治他犯上之罪，小公公已然有了丝丝感激之意，这会儿即便他心里仍然不服面上却不敢再放肆了“是，小的领命。”

【二】

小公公本以为跟在皇上最得宠的画师身边，就不用干杂物可以躲清闲了。

可谁想到趁着宫人们准备画材时，王画师竟又向皇上请旨观赏山水去了，去时身边只带了一个侍候的小公公。

那个小公公就是慈恩。

虽说清闲没躲成，但初出宫门时小公公还是很兴奋的，可是过了一年后——小公公泪奔了。

——原是游玩归来，美少年还是美少年，白白嫩嫩的小公公却成了黑脸糙汉子。

小公公捶胸。

小公公跺脚。

小公公悔恨。

只怪当年自己太年轻，干嘛非和贵人起争执，如今见识了宋国的大好河山，终于意识到了“这千里江山美景，还真不只是千里江山美景啊，它还是——风吹日晒雨淋，还是夜里帮公子烧过端过的洗脚水，还是走破的一双双木屐鞋！”

小公公一席话气得美少年又笑了起来，他弯指敲了敲小公公的额头：“朽木！朽木！”

干脆命小公公铺纸，美少年凝神挥毫起来，一笔一划都是其心其血。

“你给我好好看看，这千里江山图，又怎么只是千里江山美景而已？”

【三】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在四月里一个雾气缭绕的早上，美少年细心为手中画的细节做最后的勾勒。

先是要水墨构型，粉本打底为第一遍，赭石上色为第二遍，石绿上色为第三遍，再上第四遍绿色晕染开来，最后再由青色做结。

半年时间所做的《千里江山图》终于成了！

美少年眉目舒展，嘴角含笑的喊小公公做了这完卷后观赏的第一人。

小公公颠颠上前，琢磨了半响，道：“啊！真是好一幅千里江山图啊！”

美少年默！

然后摇摇头笑道：“朽木就是朽木！这千里江山图，又怎么只是千里江山美景而已！”

这句话小公公听美少年说过很多次，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竟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往常没有的一丝哀伤。

【四】

《千里江山图》的完成，惊艳了皇上和满朝文武。

然而小公公并不关心这些，因为与他切身相关的新命令下来了，图成，美少年搬出了皇宫，画师身边的朽木小公公又变成了杂役小公公。

小公公再见到美少年已经是两年之后了，这时黑脸糙汉子小公公早养回了白脸小公公的模样，而美少年却还是当年美少年的风姿。

美少年是应皇命而来，这会儿碰见了旧人小公公忙停下脚步打招呼：“朽木啊，你可悟出什么来了？”

小公公呲牙一笑：“啊！真是越看越好看，丝毫不掉色的千里江山图啊！”

美少年抚额：“朽木！朽木！这千里江山图，又怎么只是千里江山美景而已！”言罢甩袖而去。

小公公就看着美少年的背影咧嘴笑。

此时日头将落，小公公还立在宫门口不动，想着不多时后美少年就应该出来了，他这回一定要截住美少年，问问他“千里江山图不只是千里江山美景又能是别的什么？”

可是小公公从没想过，这竟是他与美少年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当日，小公公从日将落站到星月起，也一直没能等到美少年走出来。

只等到了当夜皇上的一纸密令，说要锁《千里江山图》于铁牢中，且宫中上下不得再提王希孟其名。

得到了封口令的小公公心中惊疑不定，回到住处又睡不着，却不敢再于屋外逗留，只好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

小公公房里窗子大开着，月光柔柔的扫进屋子里来。

小公公忽然睡意袭来。

梦里那幅《千里江山图》竟是活了过来！

其画中景有香有色，其画中人也微笑着同小公公打着招呼。小公公便也傻呆呆的一一回打招呼，脚步虚浮的在画中游走着。

忽的，小公公的目光被一个白衣渔夫所吸引了，那渔夫似是也感受到了小公公直勾勾的眼神，便放下鱼竿回过头来。

小公公只觉得那渔夫的模样姿态都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有心想问问他“可是故人？”可小公公几次张口都无声，只能呆愣愣的看着那渔夫嘴角勾起了三分笑意来，缓缓开口道：“这千里江山图，又怎么能只是千里江山美景而已？”

一阵冷风袭来，小公公迷迷蒙蒙睁了眼。

一滴泪，又一滴泪落下来。

［完］

本文灵感来源于CCTV3《国家宝藏》。

故事根据宋徽宗时期王希孟的传闻所编，小公公人物属于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