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的毒药

人们不都是这样吗？一次次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一味地用愤怒麻痹大脑。任凭理智被宰割，使吞吐的言语成了抨击他人的毒药。

言语可以是瓶毒药，侵入心肺;也可以是一罐蜜糖，润人肝肠。

十五岁，在他人看来那应该是一个懂事的年纪了，而我的十五岁仍活在任凭怒火自由发泄的儿童时期里。

那年奶奶已八十有余。寒假的某天上午，我正在房间里埋头啃书，里里外外都寂静得能听到冬天的喘息声。突然门外一个大嗓门在喊着我出去。我匆忙推门出去，一个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顾及不得慌乱而咬不准字音，一阵狂吐字符。但还是能听明白她是在说我奶奶摔倒在了房间里。

奶奶住的地方离我虽只有一百多米，但我却不常去看她。这会儿听到这事，还来不及关上被寒风肆虐的门，一溜烟地就跑去奶奶家。

刚进门，一股沉积已久的屎尿混着各种中药味肆无忌惮地窜入鼻孔。进去奶奶的房门，只见她全身扑倒在地。凸起的脑门被稀疏的白发所覆盖着。双手勉强能够到地下的一双拖鞋来当“枕头”，全身蜷缩起来。

我快步走去想要拉起地上的她，可我使尽九牛二虎之力却无济于事。我着急地抓着头发。这时地上的她跟没事儿似的笑了起来。

她一笑，我的着急顿时变成了恼怒，没来得及思考，言语便破口而出，“你笑什么，站都站不起来的人。你这么重我怎么扶你啊。你平时不是很惦记你的外甥女吗？你现在有本事叫她回来扶你，反正我是没办法。”

当怒火攻上心头，失去理智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刺耳，只知道发泄后觉得自己心里舒坦了。愤怒，让一切言语成了毒药，与空气一同进入了她的心肺，漫延至全身。

我气恼的眼神瞥见她挂在被擦出鲜血的脸上的那一抹微笑不见了，她的眉头微微下垂，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无力的双手搀扶在地。挤满雀斑和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愧疚。

而当时的我撒完脾气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房门，那束渴望得到帮助的目光也被甩在了身后。她一直等，等我回来，可那天我再也没有回去。奶奶就这样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一天，直到晚上工作爸爸回来才去扶起了奶奶。

怒气褪去，言语的毒药倾倒完，理智又恢复了过来。捅着奶奶心腔说的话突然涌上心头，而我却克制自己不去回想，以为一切都会这么平淡地过去。

次日，父亲刚去给奶奶送早餐回来，一进门便对着我说：“你奶奶不知怎么的，今天早上说她认不得我，可能是脑子出问题了，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等着日子…”

父亲没再说下去，只是深吸了一口凉气，推了推紧皱的眉头。我转过身背对着父亲，泪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脑子想不出一个字来。胡乱擦干泪水，对父亲抛下了四个字，“我去看看。”

从我家到奶奶家，一百多米的路，却漫长的如跨过星河。愧疚络绎不绝地在心头上撞开一道口子。

昨天对奶奶的每一句染上毒药的言语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我感觉自己的言语是伤害了奶奶的罪魁祸首。我祈祷着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我试着闭上双眼，想着再次睁开梦就醒了，可一切都不如我所料。

我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到了被成千上万苍蝇环绕着的奶奶蹲在门口玩弄着地上的细沙。只见她干裂的嘴唇嘟囔着什么。

我试着走近去听，当她的声音能勉强溜进我的耳朵时，我的脑海满是用言语发泄后的惭悔。

她不停地说自己没用，连摔倒了都站不起来。我不敢抬头去直视她的眼神。我的全身哆嗦起来，眼眶里滚动的泪花情不自禁地掉落在地。我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捂住半张脸，生怕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那天我用奶奶过年时给我的一百块压岁钱去小卖铺买了一堆辣条。那一百块是我让开心得找不着家门，可却忘了去看那身穿破烂衣服的奶奶。

还记得奶奶当时说，“乖孙长大了，奶奶给你些钱去买件漂亮衣服，可别让别人瞧不起。”

而今天的我，却成了那个瞧不起她的人，我的每一句言语却成了毒害她的罪魁祸首。

那天晚上，趁着父亲睡着，我拿出白天在小卖铺买的那五十包辣条，接连不断地往嘴里塞，心里不停地咒骂自己：“叫你自己说话没有尺度，叫你害奶奶，用辣条把嗓子毒哑了，以后就不能再伤害奶奶了。”

干巴巴的脸瞬间成了泪水的海洋。在第十五包辣条下肚，就能感觉到一股股对辣条的恶心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即使辣条快要把嘴巴胀破了也依旧屯在嘴里咽不下去。可惭愧逼迫着我将辣条往下咽。我扯着喉咙，伸长了脖子把辣条咽下去后，又再打开一包辣条。

这个无眠的夜里，我重复了成千上万遍这些动作。而我的努力却无济于事，父亲知道我嗓子不好后便花上他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给我看病。

后来每天入夜，我都会辗转反侧。即使脑子里乱如麻，也不敢跟父亲吱半声我用言语的毒药攻击了奶奶的事。

心里默默作痒，惭悔持续到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每一天，我都会在漆黑的夜里掉眼泪，掐着自己的脖子问自己为什么还能说话。我懦弱到只有夜里才敢掀开那一份愧疚。可心里藏着的秘密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奶奶疯了，也留给了我满心愧疚，这一切只给我留下了一个道理：惭悔总比一时的愤怒来得苦涩。而言语的毒药再也换不回我一个风趣幽默的奶奶。

鹿黎/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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