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鸟

1

        那年，他8岁。

        父亲垂着首，向着饭桌抱怨道：“完啦，生活完啦！”

        父亲向他露出恳求的目光，说：“大郎，你最大，你帮帮家里的忙吧……”

        他点头了。

        他开始学习怎么将鱼肚子剖开，将里面腥臭的内脏挖出来，然后再把鱼头鱼身一刀两段。一开始的时候，闻到鱼内脏的味道他就想吐，看到鱼内脏就吐，哗啦哗啦地吐了一地。父亲为此打了他一顿，导致他的左耳的听力变差了一点点。

        没过多久，他掌握了宰鱼的门道，从一开始一分半钟的工时到二十六秒完成一条鱼，他的进步被父亲狠狠地夸奖了——用一根棒棒糖。

        宰鱼最重要的门道，就是不能对手下那条活蹦乱跳的鱼心生怜悯。一刀死，两刀合，三刀开，给他原本最善良的童年染上了血腥味。杀多了，心就麻木了，所以他杀鱼时的眼神变得异常的犀利，紧缩的眉头很好地控制着眼神中感情的流出，仿佛对世界苦大仇深一般。

        很快，有位有心人注意到了他，于是将他杀鱼的照片放到网上。看客们被他那有趣的表情逗乐了，封他为“杀鱼弟”，以他为蓝本的表情包纷纷出炉，一时间火遍了全国。于是，他家的鱼档生意渐渐兴隆起来，人们纷纷过来要见“杀鱼弟”本人一眼——顺便再买条鱼。

        他的父亲因此笑得合不拢嘴，甚至还把鱼档的名字改成了“‘杀鱼弟’鱼档”，每天就要他去店里面帮忙。

        “上学，上什么学？上学哪有钱重要！”当他提出想回去上学的时候，父亲如是回答道。

2

        “你的梦想是什么？”

        回到课堂的第一堂课上，班主任向着全班问道。

        “我要当科学家。”

        “我想做医生。”

        “和我爸爸一样，警察！这样坏人就会怕我！”

        轮到他，他站起来说：“我想成为小鸟。”

        一个简单的答案引来了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他想变小鸟。”

        “哈哈，卖鱼郎，你是不是讲错了，你不是想成为一条鱼嘛。”

        他灰头土脸地回到家，向父亲说：“爸，我要变小鸟。”

        父亲扇了他一耳光，要他不要胡思乱想。

        他切鱼，犀利的眼光却落在了道旁树的鸟窝上。

        幼鸟们在巢里嗷嗷叫着，雌鸟叼着食物飞回来，将食物分给自己的小孩，最壮的那只往往获得的最少。等到食物分完，只剩下最壮的幼鸟还在叫唤着，其他的幼鸟则再次进入了梦乡。雌鸟再一次展翅高飞，离开了他的视野。

        有人来问：“你就是那个‘杀鱼弟’？”

        他点点头——习惯了。

        来人却摇摇头：“你这眼神一点都不犀利，嘴角还扬的那么高，哪有一点‘杀鱼弟’的风范？”说罢，便失望地离开了鱼档的前面。

3

        那年，他15岁。

        小学毕业以后，他便没再去过学校了。

        “太久不去，学不懂，成绩又差，所以不去了。”他说。

        他在店里面帮忙卖鱼，来的人只有熟客而已。“杀鱼弟”在网络上的热潮早就已经退去，一批新的奇葩“网红”霸占着热搜的前几名。慕名而来的人早已绝迹，但是他并不在意这些，他更在意手上的圆珠笔，在破旧的纸上图图画画，画出一对印象中的翅膀。

        父亲见到他的画，生气地将废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骂道：“你是‘杀鱼弟’，不是小鸟！”

        父亲很生气，因为生意没有以前好了。

        客人选了一条鲈鱼。

        他收了钱，在本子上记下：今天，道旁树上的幼鸟在窝里翻了个身。

        晚饭点，父亲喝了一口二锅头，说：“你明天看店！”

        他第一次拒绝了父亲的命令，父亲打了他一顿，不过这次父亲也付出了半块肿脸的代价。

        第二天他终究是没去店里，他在县里逛了一圈，吃了点点心，喝了点奶茶。在街上碰到了美丽的姑娘，只敢远远地观望，不敢正视。

        他看见一个幼儿园小朋友穿着带翅膀的舞蹈服，正和妈妈一起回家。他动心了。

        他也想要一双翅膀。

        没钱。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回到家中，那晚他没有晚饭吃。

4

        时过境迁，又两年。某日。

        父亲垂着首，向着饭桌抱怨道：“完啦，生活完啦！”

        接着，父亲向他露出恳求的目光，说：“大郎，你最大，你帮帮家里的忙吧……”

        记不清是第几次求他了，和十年前一样的表情。

        他知道父亲相信着会再一次出现奇迹。

        他无奈地点点头。

        父亲咧嘴笑了。

        那天晚上，他给自己准备了一双翅膀。

        他看向道旁树上的鸟巢。

        那只最壮硕的雏鸟在笨拙地拍打着自己羽翼未丰的翅膀，拼命地挣扎着离开自己的巢。他能飞——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雏鸟摇摇摆摆地走到鸟巢的边缘，向着天上怒吼了一声，这一声似乎在和上天宣誓着自己的胜利。

        他展开双翅，在空中用力地挥舞，接着失去了力气，从三十米的高空坠下，摔在地上，变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