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说过,在王明路线的影响下,中央红军肃反运动给陕北红军造成了重大的创伤,部队中被埋被枪杀的有几百人之多,连刘志丹本人亦被收押审问。消息传到了吴起川,一时人心慌慌,宗文耀等人就是在这个时候,领了一帮人反共投敌。中央红军经吴起东进刚过了一个多月,刘志丹就在东征战斗中牺牲。消息传到洛河源,百姓哀痛,一时间谣言再度四起。
“刘志丹这是啥命嘛,这些年枪林弹雨都苦过来了,咋说走就走了!”这是个天大的疑问。
“咱们是跟着老刘闹革命,他都死了,哪谁领导咱们啊!?”这是灵魂人物失去后,芸芸者的茫然之问。
“听说张廷芝要带队伍回来算账了。”这是别有用心的谣言。
“听说红军又开始杀人了。”这是前车之鉴后,由恐怖形成的恐惧。
洛河源上的百姓和刘志丹原来都是乡亲。刘志丹闹队伍就是从洛河源上的三道川开始的。百姓们相信他,支持他,对他有着太深的感情,把他的话当圣旨一样听。前一阵风传刘志丹让下了大牢,就已经让人们产生了怀疑,现在他说话间又死了,人们怎么都不愿意相信那是战斗中的牺牲。
据说,在那一段时间里,靖边、定边的好些地区,都不同程度出现了党员叛变的事。赤安县的形势最为严重,十个区中先后有七个区的人都叛变了。他们中包括县主席张克俭,游击三支队队长周志俊等一些重要负责人。
站在阴影之中,宗姓家门中投身革命者,有几个跟了宗文耀走了。其中,据说就有出走的宗维会,只是后来没有任何证据,在此不能妄言。当然,留在革命队伍里的是多数,只不过或多或少都受了些影响,个人也产生过自危意识。因为当地的家族观念太深,在外人看来,你们都是宗姓弟兄,有着一家人的血缘,能不关联吗?
“文耀投了国民党,肯定是有原因的。再说那是他个人的事,咱们又没参与。我发现咱们姓宗的现在都不受人相信了。”一直站在红色与白色血腥斗争前沿的宗维正,私低下跟宗维岳牢骚说:“不被自己人信任,这他妈的叫个什么事啊!咱们还咋革命呀!”
“这事也麻烦,要就文耀一个人,倒没啥,关键是有几个人跟他走了,这就不能怪别人怀疑咱们家门了。”宗维岳分析说:“不过,乡里乡亲,互相都是能照上底的人。只要上面的组织眼不瞎,咱们就不能先乱了阵脚。那样,好像咱们真有什么事一样。对不?”
“你说的也对。这事我想过了,能干就继续干,不能干,拉倒算了。我回家种地。”宗维正是个直性子人,做事干脆利落。跟着他话题一转,关心起了另一档子事。“大哥,刘志丹的死,人们传的多了,你信不?”
“这个我倒相信他是真在战场上死的。”宗维岳有自己的见解。(此处省略四十三字)
宗维正和宗维岳在窑里深聊之后没几天,他的赤安游击队副队长职务就被免了。据说,宗维正当时是二话没说,撂下枪就回家种地了。我们家门中这个从三二年就开始跟着刘志丹闹革命的英雄人物,挺过了最血腥的日子,却在和平将临的时候中止了自己的政治命运。这一遗憾,在建国之后,还被后人在茶余饭后,常常用许多的假设谈论过。
就在宗维正离职游击队前后,被赶出了洛河源的张廷芝、张廷栋一伙,乘中央红军东进,当地因为肃反而人心混乱之机,勾结了地方上的一些外窜豪绅,纠集了几百号人马,组成了所谓的还乡团,从安边的柠条梁一带杀了回来。
国民党的还乡团与当地游击队在赵崾崄发生战斗,打了胜仗后更加活跃起来。赤安县游击队警卫连连长和赤卫队长,就是这时被煽动叛变,领了六十多人投了国民党。叛变让新建立的赤安县西门户大开。还乡团的长驱直入,几乎没有再遇到阻力。两天后,张廷栋一伙主力驻扎在了金佛坪,一部分驻在杨青川的四岔、万瓦社、礼拜寺。赤安游击队在袁沟屯扎,往南山转移的时候与敌人遭遇。游击队边打边退,最后被逼到了杨青庄后面的垴畔山上。后无退路,下有围兵,双方从上午十一时,直打到下午六时。游击队被逼上了大梁头,因弹药不足,在寡不敌众的形势下,被打死了三十多号。坚守到天黑之后,余下的几十号队员乘夜突围,躲进了鹞子川。
打了胜仗的张廷芝民团,耀武扬威撤走时,把打死的游击队员尸体,有的用马驮着,有的放在木条耱上,有的干脆用绳子拴了两腿,马拉着顺杨青川道而走。磕碰在路边石头上的鲜血,多少天过去了还醒目在阳光之下,吓得人们都不敢在路上行走。后来,老天有眼,下了一场大雪,才把片片血迹给埋了进去,直到第二年春天,到处还隐隐可见。
这一战是赤安游击队自建立以来伤亡最为惨重的一次。死者大多都是当地的老百姓,又都是些年轻人,如此集体性被屠戮,是谁都没有想过的结果。它留给每一位死者家人心上的哀痛,该是多么深的一道带血的伤痕。
这一仗的战场垴畔后面的大梁头山,就在杨青村子后面,宗维岳和康喜义两家的窑就在山下。当时,村里人知道消息,早两天都逃到了大窨子避难了。民团入来的时候,百姓没受什么伤害,但各自家里的东西,几乎被洗劫一空。两天后,探听到民团已撤,在窨子里冷得受不了的人们,才斗着胆子,拉儿抱女回家来。
宗维岳家的窑门窗全给砸烂了,窑里的柜子东倒西歪,炕灶塌成了一堆乱坯子。其他人家也好不在哪,紧邻的康喜义家,新打的土院墙都被推倒,院子周围的果树好多被砍着当了柴烧。上面住的几户宗姓本家,也都或多或少受了些损害。一时间,上下左右,家家的男人都在日先人操祖宗,赌天咒地的骂着,女人们则四处查看藏着的东西,有的人就嗷嗷的哭了。
“这些狗日的还算是人了,把老百姓这么个作害上,不怕遭了天报应。这些狗日的跟红军差八辈子了。就凭这,狗日的们将来不失败才怪了。”
“他大,骂顶甚用了。你快来看一看这炕洞,咋不通了。”
“天爷爷,这咋到处都是血呢。哪来的血?不会是人血吧!”
“奶奶,咱们家的大灰驴让人家给杀的吃肉了。驴蹄子还在这扔的呢。”
“这些天杀的王八蛋!”
杨青川百姓大骂张廷芝的时候,人们还不知道,就在大梁头激战前一天,当时任赤安县政府秘书的贺满朝,带病领着十几名群众和干部往永宁一带转移途中,途经柴家山山嘴,被一伙民团围住。新近由红而白的叛徒胡占魁认出了贺满朝。为了表示忠心,胡在民团头领唆使下,亲手枪杀了贺满朝,还打伤了另一名县干部。当时被抓的还有贺满朝的兄弟贺满禄夫妇,两人在押解途中,被游击队救出。
贺满朝遭国民党还乡团枪杀后,头被割走,尸体扔在洛河畔。还乡团放出狠话,谁给贺收尸就灭谁一家。由于贺在百姓中威望极高,是一个提着脑袋闹革命者,他的尸体当天夜里就被群众盗埋在山里。事过之后,贺的家人将其尸体起出,埋回郭畔,身上取出的子弹头一直保留至今,成为一枚独特的烈士遗物,被陈列在吴起县革命纪念馆里。后来,政府为了纪念贺满朝,把这位老革命曾经工作过的十区命名为满朝区。
宗维岳与贺满朝、郭全有交往一直很好,两人不仅是他的入党介绍人,还是他后来闹革命的引路人。但那个时候,形势复杂,每一个地下工作者的身份,能不公开的都不对外传。宗维岳负责联络员的角色,所以格外受到保护。当他获知贺满朝被杀消息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为此,他牵驴从家里驮了一些粮和食品赶往郭畔,看望过贺满朝的家人。
还乡团撤走之后,洛河源上的老百姓生活重新恢复平静。只是杨青村的老百姓知道死了那么多人的那场战斗后,一段时间里,好多人都说在深夜听到垴畔山上有人在说话,有跑动的脚步声,和杀、杀、杀的喊声,更有狼和狐狸大白天蹲在垴畔梁上哭。迷信的老年人就叨叨地说:
“这都不是好兆头,看来,老天爷要收的人还不够,还有灾难要发生呢。”
不久,洛河川暴发了一场史称“赤安事件”的武装叛乱,其起因还得从中央红军和陕北红军胜利会师,中央政治局在瓦窑堡召开会议,决定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说开。当时,为了拉拢敌人,红方对地方上开明绅士和一些小股武装,采取了联合政策。赤安县保卫局长李万胜,请了当地哥老会大爷张副官出面,游说驻守安边三道川川掌的张廷芝部下武文英共同抗日。身为连长的武文英被说动,带着二十多人向红色政权投诚,很快就被任命为赤安县抗日义勇军队长。
武文英表面归顺,但恶习不改,随便拿小贩的东西,横行霸道,不服从组织领导。赤安县政府规劝不起作用,只好暗中派了二十多人,突击把他下枪羁押。消息传出,其弟武文甫怀恨在心,四处煽风点火,并扣押过境的两名党员干部相威胁。赤安县政府蒙在鼓里,对武文英进行教育后,准备恢复其工作。这时,被武文甫策反的水泛区区委书记童守贞,利用身份之便,派人往刘渠子进行了侦探,并决定武装袭击县政府,抢出武文英。
4月30日,武氏兄弟带了三十多人,乘天黑摸进了县府大院,打伤哨兵,用密集子弹压住政府保卫人员居住的南房,喊话要人们缴械投降。要求被拒后,武氏兄弟用纸蘸煤油烧着了南房。几名保卫人员从火中冲出,一人被打死,另几位寡不敌众跑散。县委书记贺恩宽持枪翻墙而跑。正在一间石窑里跟几名干部吹拉弹唱的武文英,闻声从窑里跑出,加入了自家兄弟一伙。
第二天,武氏兄弟带着抢得的财物,返回老巢武水口,自立为王,重操起了土匪旧业。在他们的拉拢利诱下,赤安游击队的负责人冯士彦叛变,逮捕了赤安县主席袁万祥和支部书记任悟明,并将两人押送张廷芝处杀害。受此影响,芦嘴乡乡主席高占仁也领着一部分不明情况的群众叛变。一时间,洛河源上许多原来还是同志的人,变成了相互敌对,并开始互派人手四面联络,扩大自己的力量。
童守贞和宗家连着亲,已经回家种地的宗维正和宗维岳,都成了他要拉拢的对象。这种时候,本乡本土,多年来往的联系,便成了一种相互影响的心理手段。在当时当地,由于消息封闭,人们对革命认识落后,很多人都是跟风在一起闹队伍。风向变了,脑子一热跟着也变了。宗典章听到这个消息,急着打发人把两人叫到宗石湾,训导说:
“张廷芝一家都是什么货色,这你们知道。张六怎么死的,你们也都亲眼见了。比张家的人咱们家的力量还差得远呢。再和共产党比,和红军比,咱们家的人不过是牛身上的一簇簇毛。井底的蛤蟆,咱们认不清这个世道,但要认清自己。河里的水太浑的时候,看不到深浅,咱们就不下水。”
“大爹,你放心吧。我们才不会去淌这趟要命的浑水。”宗维正苦笑一声,表白说:“说实话,听到刘志丹死了的消息,我心都凉了,对革命没一点兴趣了。今后只想当个老百姓,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足了。”
“雁翎子,你咋今天不说话了?”见儿子不说话,宗典章不放心。
“大,我还在琢磨这个事呢。”宗维岳模棱两可。
“你们都应该好好想一想,只是。”
宗典章正说着话,二爷宗孝章推门进来,后面跟着宗维太。宗维岳和宗维正忙把二大让到炕上坐了,父子叔侄重又啦起了前话。
“雁翎子,你大的话是对的。这可不是一件便宜事,可不敢跟上混个。”宗孝章的判断更直接,完全是他那一套神说:“武文英,项成斌,李宝善,那都是点什么人嘛,一群二流子能成了个事。那个童守贞,去年还让我给算命呢。当时我给他提醒过,今年是个大坎,深着呢。我让他回家种地,他不听,这一闹事,事就来了。没结果,全都没结果。”
“二大,真的?”宗维正不敢相信。
“看这娃,不信?”宗孝章噗地吹了一个烟屎蛋,慢悠悠说。“命就是路。不信,你们等着看嘛。”
两个月后,在三边游击队和边区红军游击营的联合围剿下,武氏家族中弟兄五人,及其追随他们一块叛乱的童守贞、姬善堂、项成斌、李宝善、毛万成等人都被陆续抓获。高占仁一伙则被人劝回了头,给游击队交了械,部分人员留队,部分打发回家种地。为此,赤安县政府为了宣示对反革命分子的严惩不贷,也为安定一方秩序,在吴起镇召开了两次万人公审大会,叛乱中为首的首要分子和有过杀人劣迹的全都被枪毙了。“赤安之乱”经过半年时间才算彻底被平息。据一些回忆文章中说,红白双方为此合计有二百多人被杀。
“家有一老,顶如元宝。这话我今天才知道,说得一点都没错。老年人的话,咱们以后一定得多听才是。”
“是呀,这一回咱们真要闪进去,想一下都后怕呢。”
“二大就跟个神仙一样,说得咋那么准。走,咱们去家里跟他再聊些事去。”
事情过后,宗维岳和宗维正在石湾村口遇上,啦起了这档子叛乱之事,两个人是感喟不已,当时就要去二大家。刚出门,看见宗维太扛着一把铁锨回来了,听说后也跟着一块到油房院的白土房子。宗孝章正好在家,一个人斜躺在炕上吸洋烟。
“哎哟,二大,这些天发生的事你知道了吧?你老真成神了,咋能算下那么准呢!”宗维正一进门就嚷开了。
“你呀,啥时候把性子改了,就成了人了。”宗孝章眼睛半眯,瞅着宗维正慢悠悠说:“看你们三个这股子劲,咋,找二大是有甚事呢?”
“没事,我们来就是想跟二大聊聊天下大事。”宗维太兴冲冲道出了一个听上去没边没沿的大话题。
“唼,还天下大事,你再说的大点。”宗孝章长长打了个哈欠。
那一天,二妈炒了一锅南瓜籽,端上来半箩,叔侄几个人盘腿坐在窑炕上,边嗑瓜籽边吸旱烟,直从后半晌啦到了天黑。中间就说到了当时传得神神秘秘的刘志丹之死。话题还是宗维太问起的:
“二大,你说刘志丹是多能耐的一个人,咋一上战场,说死就死了?这也有点太倒霉了吧!我一想到他的死,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宗孝章把铜制长烟筒子在嘴上一比,吹出一个黄豆大小的烟屎。沉吟半天,慢悠悠讲开了:
“嗯,这个你们不懂。刘志丹出生的时候,他大在院子里看见个火碳从天而落,一惊,喊了一声,结果把个星星给喊破了。那火星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了,一破就不灵了。后来,刘家请了阴阳悄悄给补救了一顿,又在老坟地上做了些手脚,把个火碳给抟弄在一块了。上一回还乡团回来,把刘家祖坟给挖的烧了。两档子事情折腾下,刘志丹不死也得死。这是天意。再说,每一个天象的出现都有神意,孙悟空的出世是为了唐僧。褚葛亮的出世是为了刘备。那个毛委员我见过一面,那明明是个佛爷转世。刘志丹的相貌跟人家比起来,就是个护佛的罗汉……”
——部分内容源自《吴起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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