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情人不泪流
---- 从《香菱学诗》管窥《红楼梦》创作意图
本文所有对《红楼梦》原文的引述,均来自《蔡义江评注·增评校注红楼梦》①,为行文方便,以下简称《蔡本》。
中学语文课本收录了《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关于香菱学诗的章节,非常精彩地描述了一个诗歌门外汉,在学霸们的指点下,一步一个台阶,把自己的写作水平从低阶提升到高阶的全过程。这个过程妙在把每个阶段的习作文本、各方的评论意见都展示出来,让读者明白水平高低具体表现在哪里、水平提高的路径是怎样的。这段情节是论述怎样提高写作能力的绝好范文,笔者不禁揣测作者写到此处时,颇有些技痒,忍不住抒发了一通诗学观点,巧妙地融入到了小说中。
我们简要回顾一下香菱学诗的过程。
故事的起因纯属巧合。薛蟠作死去惹柳湘莲,反被吊打一顿,皮肉伤小,面子伤大,在家躲了半年羞于见人,找了个做生意的机会出京散心去了。这样香菱就陪宝钗进大观园居住。起初香菱想找宝钗学作诗,估计她听说小姐们结诗社,心里很羡慕。但宝钗没把作诗当成什么正事,要香菱先去园里各家打招呼、尽到礼节,实际上就是推脱掉了。等香菱遇到黛玉,提出了同样的学作诗的要求,黛玉甩下一句“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蔡本》第574页),立刻就大包大揽答应下来,尽显学霸才学太高、忍不住要分享的风采。于是黛玉大谈了一通作诗技巧,并开列了书单,让香菱去学习。等她有了一定的阅读量和理解心得后,再出了个关于月亮的诗题做练习。香菱苦苦思索,“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被宝钗说“何苦自寻烦恼” (《蔡本》第577页),勉强凑了一首,写的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表达得过于直白,首尾重复地描述月光明亮,与“诗人”、“野客”的联系在哪里呢?“悬玉镜”、“挂冰盘”,描写雷同,既缺乏美感,更无感情投入,显得很笨拙累赘。香菱写完以后,自己都知道不好,给宝钗、黛玉看,黛玉评价“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它缚住了”,鼓励她“只管放开胆子去作”(《蔡本》第577页)。香菱吸取教训以后,继续用功,大家远远围观她,“只见她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都笑她“这个人定要疯了”(《蔡本》第577页)。几番努力后,香菱终于拿出第二首习作,写的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颔联写得很好,梅花的香气把月光渲染得更柔和,柳条上的露水挥发让月光更清冽,非常优美的描写,说明香菱渐渐放开了手脚,敢于尝试了。尾句不凡,从李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化出,以诗人的主观视角,把午夜梦醒的孤寂,与月亮的光华相对照,相当有感染力。缺点是,“非银非水”、“ 残粉”、“ 轻霜”,反复地形容月光,意象生硬,堆砌辞藻。所以黛玉评价“过于穿凿”,宝钗干脆批评:偏题了,“不像吟月,‘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蔡本》第578页)。香菱没有气馁,再接再厉,这次用的心可就大了,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精诚所至,竟然梦中得了一首,写的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此诗不再拘泥于对月亮本身的描写,起句直奔主题,点出月华喷薄而出无可遮掩。颔联借李白“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起意,抒发少妇思念征夫、旅人漂泊异乡的感伤。颈联用江上泛舟者的笛声、楼头红颜的丽影,从听觉和视觉两方面,加深情景渲染。天各一方,所能依靠的,唯有“千里共婵娟”。苏轼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香菱更进一步指出,若上天有情,应让月亮永远是圆的,好告慰天下不能团圆的人们。尾句同时暗合了香菱的身世,读者应能会意。诗写到这种程度,即使最能作诗的黛玉、宝钗,也挑不出刺了,大家一致称赞“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蔡本》第581页)。
对香菱学诗的教学,主要从艺术角度分析,学习是如何在实践中摸索前进的。笔者尝试以这个故事为楔子,在提倡整本书阅读的教改理念下,进一步探讨一下《红楼梦》的创作意图。
我们先考察香菱的身世。香菱是甄士隐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就被拐走,长到十几岁的时候被一个叫冯渊的乡宦子弟看中,人贩子又将她卖给薛蟠,双方争执,薛蟠纵人打死了冯渊,引出了贾雨村判断葫芦案,开脱了薛蟠的罪责,于是香菱成了薛蟠的侍妾。由于被拐的时候只有三岁多,在人贩子手里养了一段时间,人贩子有待价而沽的打算,最多让她识几个字而已。到了薛家,虽然书中没有明言,猜想应该会受宝钗的影响,文化水平得以提高,香菱也提到看过几本诗集。总之,香菱的文化基础决定了,读书写字尚且勉强,吟诗作赋实际上是超出能力。然而她竟然在短短几日之内诗词水平精进如此,是什么原因?
实际上细读《红楼梦》,就会发现一个现象,《红楼梦》中主要人物,也就是宝玉,和黛玉、宝钗、湘云等一众年轻女子,他们表现出的能力,要远远超越其实际年龄。贾雨村做黛玉的家塾教师时她仅五岁(《蔡本》第二回第20页),一年以后黛玉母亲去世,贾雨村随黛玉进京,这样宝黛相会时,黛玉才六岁多,宝玉稍大一点,大概七八岁。宝钗很快随母亲哥哥到达贾府,她比宝玉也就大个一岁。宝黛钗聚首是在《红楼梦》第四回末,第五回就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此时宝玉的年龄不应太小,否则就解释不了与袭人的私情。考虑到《红楼梦》是一部未整理完成的著作,也可能在传抄过程中产生脱漏,我们姑且认为宝黛钗等人相处了几年时间之后,才有了第五回的情节。所以当《红楼梦》的故事正式开始的时候,他们大致处在十二三岁的年龄段。然后就是一连串令人惊奇叹服的表现。
宝玉在黛玉、宝钗、袭人等人之间产生了点“少年之烦恼”,读《南华经》即《庄子》,情不自禁续了一段,被黛玉嘲笑(《蔡本》第二十一回第249-252页)。
宝钗过生日,大家吃饭听戏。宝钗对戏文极为熟悉,随口拈来,随意背诵,给宝玉讲解《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的《寄生草》(《蔡本》第二十二回第259-252页)。
紧接着宝玉同时得罪了湘云和黛玉,两头不讨好,情绪一激动就参禅玩超脱,还填写偈语和宝钗推荐的《寄生草》曲牌,宝钗用六祖慧能的故事点醒他,显示了博学的一面(《蔡本》第二十二回第260-265页)。
宝玉黛玉共读《西厢记》,不到一顿饭功夫,就可随意引用对答(《蔡本》第二十三回第277-279页)。
黛玉吟《葬花词》,“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神伤至极,才调无伦(《蔡本》第二十七回第326-327页)。
宝玉应酬席间作《红豆曲》,“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隐含回应《葬花词》,情深意切(《蔡本》第二十八回第337页)。
海棠诗社,宝钗诗“含蓄浑厚”,一句“淡极始知花更艳”,被推为第一,黛玉诗“风流别致”,列第二(《蔡本》第三十七回第430-437页)。
菊花诗社,黛玉、宝钗、湘云、探春大放异彩,黛玉公认第一(《蔡本》第三十八回第449-457页)。
香菱学诗不用赘述,紧接着芦雪广(庭)联句,参与人数创纪录(《蔡本》第五十回第594-601页)。
填柳絮词,宝钗摒弃了众人伤春的套路,“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出新出奇(《蔡本》第七十回第874-877页)。
黛玉湘云凹晶馆联句,一路诗情曲折、峰回路转,终于吟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绝对,妙玉相助,续完联句(《蔡本》第七十六回第955-965页)。
宝玉悲愤于晴雯之死,仿《离骚》作《芙蓉女儿诔》,“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明诔晴雯,暗喻黛玉,文字之下,尽是惊心动魄(《蔡本》第七十八至七十九回第998-1012页)。
这群花季少年,绝高的才气,与青涩的年龄,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黛玉五岁开始跟贾雨村上课,因为体弱多病,“功课不限多寡”(《蔡本》第二回第20页),六岁进贾府,书中并未交代有没有继续请老师教授;宝钗“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体贴母怀,她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蔡本》第四回第51页);宝玉在学堂里念书,一直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况且不喜欢科举文章,而热衷杂学旁搜。也就是说,天分最高的三个人,几乎都是自学成才!平心而论,在现实中是绝不可能的,而在《红楼梦》中,我们居然熟视无睹,还觉得很自然。
其实解释这个矛盾并不难,这就要说到《红楼梦》主要人物的来历了。贾宝玉的前世是赤瑕宫神瑛侍者,“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他“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修成了绛珠仙子。后来神瑛侍者意欲下凡,绛珠仙子决定跟他一起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以报灌溉之恩。以此为契机,“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以上皆在《蔡本》第一回第8页)②。看到这里,我们就豁然开朗了,原来他们皆是天上的仙子堕入人间。香菱虽比不上金陵十二钗正册中那些一等一的女子,但也列在副册之中,岂为凡人,所以在诗词上的惊人表现,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精华欲掩料应难”。
《红楼梦》的作者为我们奉献了一本奇书,这本书以神话展开格局,以宿命定义走向,以极尽烟火气的白描叙述故事,各种创作手法奇妙地共生一体。我们很难用一个确切的名词来定义其风格,而作者在不经意中已经给出了提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蔡本》第一回第9页)。
《红楼梦》作者生平、成书过程、题材来源等,历来争议很大。如果我们说,这部小说带有自传性质,还是能为大部分人所接受的。不管是亲身经历过书中的情节,还是对耳闻的故事进行艺术加工,作者都表明了一个意图:为自己、家族乃至时代做记录。因此《红楼梦》首先是现实主义的。作者要尊重自己的内心和不可扭转的命运,这就决定了《红楼梦》必然是一部悲剧,一部从开始就已经注定结局的悲剧,所以作者选择了宿命的预言:“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蔡本》第五回第73页)。
有理由相信,作者在生活中一定见过许多优秀的女子,在那个女子的事迹不被主流社会关注的时代,他觉得不应该让她们悄无声息地消失于平淡的生活。《红楼梦》评论者之一脂砚斋在《甲戌本“凡例”》③中转述作者的话:“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蔡本》第5页)。在小说中作者虽然掩去了她们的真名实姓,但通过文学形象把她们的美丽永远地留存了下来。
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④。但作者掩藏不住对这些美好人物的珍爱,一定要给必定逝去的她们尽情展示才能的机会,所以我们可以暂时忘记“玉带林中挂”(黛玉)、“金簪雪里埋”(宝钗)、“湘江水逝楚云飞”(湘云)、“千里东风一梦遥”(探春)、“终陷淖泥中”(妙玉)等“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结局(《蔡本》第五回第64-65页),而沉浸于众芳争奇斗艳的绝美场景。
香菱在《红楼梦》中出场次数不多,存在感相对缺乏,但作者并未让她匆匆而过,很明显地,在她身上寄予了极大的同情和关注。作者几乎是不自觉地、任性地给她这样一个身世坎坷、无依无靠、连父母都记不起来的女子,创造了一段大放光彩、扬眉吐气的时间,哪怕只有几天那么短暂。当然我们还是知道,香菱最终被薛蟠后来娶的正房夫人夏金桂虐待致死,“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蔡本》第五回第63页)⑤。预知其命运,再来看学诗时候的欢快活泼和灵光乍现,倍感唏嘘。
现实主义的外壳,包裹着理想主义的情怀,让《红楼梦》格外动人。
作者很清楚,世人“喜看理治之书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蔡本》第一回第4页),会忽略其一片苦心,所以他特地在开篇提示(《蔡本》第一回第6页):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然而《红楼梦》不幸未完稿,续作者竭力模仿前八十回的风格,情节上尽可能接榫,但不仅才气不足,理解上也有偏离。书虽为全璧,但有瑕疵,殊为遗憾。
《红楼梦》作者去世后不久,有个叫永忠⑥的宗室子弟偶然阅读了《红楼梦》,不胜感慨,赋诗凭吊作者,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曹雪芹只是平民,永忠却称他为候,可见对其文学成就之尊崇。这里的“情人”应该指的是“懂情的人”。永忠是“情人”,所以他为作者抛洒热泪,为未能与天才见面而遗憾。
沿着《红楼梦》作者的指引,我们从众芳云集的明媚开端出发,渐行渐近“三春去后诸芳尽”(《蔡本》第十三回第150页)的悲伤结局,体会世事变化的沧桑、无可奈何的消逝,也钟爱凝固在瞬间的美丽。梦幻泡影中,莫辜负作者的一片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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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蔡义江评注·增评校注红楼梦》,作家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ISBN 978-7-5063-3897-4
②:脂评抄本与通行程伟元高鹗刊印本在此情节有所不同,脂本中补天弃石只是随神瑛侍者下凡,以旁观者角度记录故事,而程高本中石头直接成为神瑛侍者,这样石头和宝玉就合二为一了。
③:《凡例》为甲戌本独有,推测为评书者所记,抄写时被误录入正文。
④:《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⑤:后四十回续作中,安排夏金桂惨死、薛家中兴、薛蟠幡然悔悟、香菱扶正,因难产而死,只是形式上套用了人物判词,离原作本意很远。
⑥:爱新觉罗·永忠(1735年—1793年),满洲人爱新觉罗氏,字良辅,号渠仙。清宗室、诗人,能诗、工书、善画。著有《延芬室诗稿》传世。
祖父为康熙第十四子允禵,在与皇四子胤禛争位中落败,被雍正软禁,直到乾隆皇帝继位才得到释放,并复封恂郡王。经过这样一场政治斗争,允禵觉得很失意,晚年皈依佛、道。
父亲弘明,雍正十三年(1735)封为贝勒,因父亲连累,终身不得一实职,乾隆三十二年(1767)卒。弘明深受父亲的影响,对红尘也无兴趣,独衷佛、道。弘明给几个儿子每人一套棕衣、帽、拂,要他们远避官场,保全身首。
永忠体会父意,遂自号“栟榈道人”。后来受职,甚至封授“辅国将军”,但入世消极,情近佛道,留意诗、书、画,并俱有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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