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初成材时,便被送进了园子。
我被栽到嘉实亭边,这里池广树茂,幽静得很。北方,有阵阵荷香拂面。彼时园子尚未竣工,除些工匠外,有一个戴华阳巾,衣鹤氅的中年男人每日定独自到园里走走 。他不甚言语,喜怒皆不形于色。后来,我知道,他就是园子的设计者和主人——王献臣。
斗转星移,我日渐高大起来,视野也更开阔了。观夫此园,蜿蜒不见棱角,山水不工斧凿。王献臣真真参透了自然建筑之机巧。可纵使如此,他却也奈何不了园子二世即易主的命运。他的儿子赌迷心窍,一夜间竟将园子输给下塘徐氏,所谓乾坤一掷,不过如此。
自此,六十年来数易主,或有不善经营者,使园子疏于打理;或有穷奢极侈者,使园子钜丽鲜妍。他们皆以己之意增损而失其真也。
逝者如斯,又几十年过去。昨日清兵入苏,园为镇将所占,在那些陌生的言语中,我越来越觉得园子实是一副傀儡,一场大梦。
岁月的银河里,王献臣的身世浮沉早已作了土,他穷尽毕生心血设计的园子也近乎被颠覆。我,我们,终是披着短暂与偶然向生命的沉寂归去……在那里寻一个真实的永恒。
寂静的永恒。
(二)
园子的门额上写有“拙政园”三字。
我就是园子的门额。
现在,夕阳正好,照在我脸上,也照进园子。我意识到,这大概是拙政园的最后一个黄昏了。
从王献臣到查世倓,这一路上,拙政园经历了太多变迁,然而它的姓名始终不曾动摇。我相信,只要坚守住这块阵地,拙政园就能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代代相传。也唯有这样,拙政园这个天才的作品才能永垂不朽。
然而,我忽然发现,人心是会变的。当它变得怀疑、叛逆、无所敬畏时,一切都虚无了。它愈演愈烈,成了一场灾难,一出悲剧,将我们坚守了三百多年的阵地连根拔起。我惶恐,拙政园正逐渐在人们心中被稀释。
园子的门额上写有“东方公园”四个字。
“真的没有永恒吗”,我问自己。有的,变化是永恒的,只有当拙政园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以新的形态展现时,它才没有被定格,而是真正活了下来,不仅仅作为一件作品。
那艘船从远处驶来,向更远处驶去,没有人清楚它是否还叫忒修斯。
(三)
在导游的引领下,我们入了园,恰同一支外国旅行团擦肩而过。
“秫香园”、“缀云峰”、“与谁同坐轩”……只听名字便先觉得自己俗了三分,都成了刘姥姥。我不敢小看这里的一花一草,它们承载了一个世界。
因是盛夏,拙政园“四亭四景”中的“荷风四面亭”倍受游人青睐。我也甚爱此亭。
亭不甚大,是飞檐凌空,勾心斗角的经典造型,因被荷花环抱而得名。亭上抱柱联谓“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描绘的就是此亭绝妙的地理位置,四时皆有风景。
我又一次为传统园林艺术倾倒,因为它追求的不仅是建筑的美,更是力求在“天造地设”和“鬼斧神工”之间寻得一种美的平衡。这种平衡的追求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终究审美目标,直至今日,炎黄子孙们仍能从这种平衡中有所领悟和进步……
离开,园外是扑面而来的现代化气息。我的思索未停止。其实,又何止是人工与天工的平衡,拙政园给予我最大的智慧是变与不变的平衡。当一件事物或一种形态在本质的寂静和随时间之河逐流之间达到并保持一种平衡时,它就能不断地焕发生机,历久弥坚地永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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