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初春的下午。周五。
果果放学回家,用电子钥匙触开小区的侧门,进来,像平常一样,往自己家的方向漫不经心地走去。
这是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少年,长得跟其他同龄男孩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仔细一看,假如能注意到他苍白的脸庞,瘦削的肩胛,细弱的小腿,忧郁的神情,会马上看出这一切跟他的年纪格格不入。当他走过小区花园的小广场,看见几个比他小几岁的男孩自由自在地踢球时,他的腿不由自主停下来,眼睛里先是一阵兴奋,接着嫉恨起来:这原是他和其他几位小伙伴的地盘,他们曾在这里度过多少美好时光啊,什么时候让位给了这几个小臭虫?如今,放学再也见不到昔日伙伴的身影了。
少年踽踽独行,从心底发出叹息:好想回到美好的童年啊!可是,他忘了,自己还没有长大,还是个童年的小孩啊!
小区花园傍边,湖水在夕阳下悠闲地荡着涟漪,翠绿的柳条儿垂到水面,一个奶奶领着一个小妹妹在喂那些金红色锦鲤,鱼们为抢一大片馒头打着波刺,搅动起纯白的泡沫,小妹妹惊叫起来。这些都不能吸引他,明天后天的课程使他眉头紧锁,这个周末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吃晚饭的时候,虽然爸爸还没有回来,只有果果和妈妈坐在饭桌前,气氛依旧有些沉闷,幸亏还有客厅的钟表滴滴答答,努力好让空气流畅一些。
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妈妈开口了。看来,善解人意的妈妈在刻意寻找着一个时机,把那个不好的消息告诉儿子。
“果果,你的兰春杯竞赛成绩出来了,有点不太好啊——不过,你别当一回事,我们继续学习,只要坚持下去,妈妈相信就有好的一天。”
妈妈看着果果的脸色,还想继续说什么的时候,她忽然住了口,吃惊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果果的脸此刻显出从未有过的狰狞,突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拉开椅子,把手中的一双筷子高高举起,狠狠朝客厅的玻璃门上掷去。
除了一声炸耳的脆响,玻璃和一只筷子都安然无恙。
果果奔过去,抓起那只中途掉队的筷子,又狠命地朝玻璃门砸去。
伴着更大的一声脆响,果果的眼泪涌了出来。妈妈试图抱抱他,给他安慰,可他甩开妈妈,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妈妈久久地站在那里,脑子一会儿混乱,一会儿清晰。她没有喊儿子开门,直到腿站酸了,才在椅子上坐下来。
她仿佛觉得,果果刚才的动作,是她预料之中的事,就像水到渠成一样。她不能斥责孩子,她的理性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正经受过高等教育的通情达理的母亲。她大学毕业后,工作,恋爱,结婚,生子,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家庭生活愉快而舒适。可从去年开始,孩子小升初的问题降临这个家庭,也就是说,他们需要跟其他好多家庭一样,要打赢一场为孩子选择好学校的战争。是的,谁也不想这个世界上有战争,可资源有限的时候,战争总是不可避免的。当好学校这个资源有限的时候,他们家不由自主被卷了进去。
怎么打赢这场战争呢?他们和很多相似的家庭一样,拼自己的孩子。既然好学校凭着奥数来挑选孩子,那咱们学奥数吧。当然了,如果好学校凭着三好学生奖状挑选孩子,父母们无疑得陷入另外一场战争。前一种战争似乎还公平一些,这是父母们共同的感觉。
果果四年级刚开始学奥数的时候,他还觉得这东西有点好玩,有些题型还真像游戏。没过多久,随着奥数等级的升高,题目抽象程度的加深,游戏渐渐不好玩了。可是不好玩也得玩下去,因为爸爸说:我们必须打赢这场战争,我和你妈上学时都是好样的,你也必须是好样的,坚决不能犯怂!
到了五年级下学期,果果的周末奥数补习班由一个变成了三个,加上英语和作文,他整个周末,要在四个地点奔波,教师、快餐、马路、密集的建筑是他触目可见的东西,连妈妈也感觉到果果大脑的血液在渐渐蒸发,她几次跟果果爸爸说到孩子,说要退出这场竞争,不然,果果会毁掉的。爸爸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眼看战争到白热化了,谁这时候撤出,谁必输无疑,坚持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当果果做不出题,磨洋工耗时间的时候,爸爸先是忍着,忍无可忍的时候,他拍桌子,训斥他,说他怎么这么没用。果果尽管觉得自己受了屈辱,可他恐惧爸爸发脾气,很懂事地埋头让自己沉进去。可是,越往后,果果越觉得奥数深不可测,它像个巨大的怪兽虎视眈眈地要吞没他。渐渐地,果果连爸爸也不那么惧怕了,有时,爷儿俩会爆发可怕的冲突。妈妈能感觉到,果果有时候会用眼神向妈妈求救,可妈妈太懦弱了,或者是一种不服输的心里,她也恨铁不成钢,即使看到儿子绝望的眼神,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爸爸回到了家,妈妈把刚才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这次,爸爸听完并没有着急,他坐在椅子上,望着饭厅墙上的一副小画陷入了沉思。妈妈正想说什么的时候,果果开门了。他昂着头走到爸爸跟前:“我奥数考得很差,明天的奥数课、英语课我都不上了,我头很疼。”
“什么,你考这么差还说不上了,考得差就算了,我还没怪你,居然还理直气壮地说你不上课了,把你的理由告诉我!”
“理由我说过一百遍了,我不喜欢,我不会!”果果双手叉腰,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好小子——”爸爸好容易被压下的火气顿时爆发了,他老鹰一样攫住果果的肩膀狠狠地摇晃,口不择言地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哎呦!”一不留神,果果泥鳅一样甩掉了爸爸,猛地抓住他胳膊,狠命咬了一口。爸爸疼得像个发怒的狮子,满屋追逐果果,妈妈则保护果果让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果果立刻将房门反锁。
爸爸一边咆哮他要把果果的房门卸掉,一边在客厅疯走,妈妈五味杂陈,眉头紧锁。
果果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他感觉自己只是躲在风暴的漩涡之中,获得暂时的平静,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
他竭力想听到外面的话,可是,爸爸妈妈都离开了客厅,不知去哪儿了。他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可他的心和大脑依然沸腾。疲倦一阵阵袭来,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睡去,一个孩子还是能做沉沉的梦。
大约凌晨5点钟,果果被妈妈轻轻摇醒了。睁开眼睛,果果很迷糊妈妈怎么坐在自己床上,看见妈妈手里的钥匙,他想起来昨晚的一切。
“儿子”,妈妈拥着果果瘦瘦的肩头,声音忽然哽咽,“儿子,妈妈就是特意来告诉你,我和你爸爸一夜没睡,已经商量好,所有课外班任凭你自己作主,不再强迫你了,从此,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好不好?”
果果搂住妈妈,呜呜痛快地哭起来,他很奇怪,自己昨晚上满腹的仇恨怎么一下子消散了。
清晨,果果好像比任何时候都睡得饱,不知从家里哪个犄角旮旯里拖出那只落满灰尘的足球,蹬蹬蹬地下楼了。
出了单元门,他感觉自己的心从未有过的轻盈自由。
他踩着小碎步,轻轻扯扯额头的一缕短发,仿佛要把心头最后一丝沉重拽走似的。走到小广场上,阳光正掠过楼角,照在他身上。他皱了皱眉,不由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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