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梧桐树,大椿树,大槐树;
大榆树,大枣树,大桑树;
大桃树,大鬼柳树,大柿子树……
长在村庄的大树是旗帜,是华盖,是记忆里村庄的温度。
大梧桐树长在我家稻场边,亭亭直立,树冠如云。梧桐树上的叶子硕大光滑,在枝头则随风起舞,自由逍遥;被左邻右舍采下来蒸馍馍、包粽子时,就和面团、糯米相融,化成香气沉淀在我们的肠胃里。
大椿树长在我家房子左侧。我最喜欢冬天大椿树上的干椿铃,我用长钩子把它们勾下来,在我手提的小火盆里燃烧出金黄的一团,我抡起火盆后仿佛就变成了踩着风火轮的小哪吒。
大槐树长在村里的小学旁。平日里上课前和放学后,树下浓荫里,我们女娃子在那里跳绳,跳沙包,跳格子,踢毽子。槐花开时,香气弥漫了整个校园,调皮的男娃子会摘下一串槐花趁哪个女娃子不注意塞进她脖子里,女娃子被冰凉凉的东西吓得尖叫起来。性子柔弱的女娃儿会忍气吞声,把从脖子里摸出的槐花放进文具盒里,时不时拿出来闻闻香气;性子烈的女娃则将槐花握在手里,满教室追着恶作剧的男娃子打,教室里瞬间鸡飞狗跳。有同学说“老师来了”,这四个字具有强大的制动效果,疯闹的教室快速安静下来,一个个学生端正坐好,拿出书本装模作样,老师走进教室,看着这样的场面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当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时,刚才被追的男娃子会冲追赶他的女娃子吐舌头,做鬼脸,一脸得意样,女娃子则瞪着眼咬着牙挥着拳头,似乎立刻又要爆发。当老师在黑板上写完字转过来,鬼脸和拳头瞬间无影无踪,女娃子在认真读书,男娃子在专心写字。老师的目光巡视教室,脸上再次绽出微笑。
那一树槐花从开到落都无人采摘,因为我们都认为洁白如玉、香喷喷的槐花只能用来看用来闻的。若干年后,我在饭店里看到一盘槐花炒鸡蛋惊讶地说:“槐花能炒着吃啊!”其中一人说:“真是城里人,连槐花可以炒着吃都不知道。”我红着脸说:“我小时候,我们村的槐花都是用来看用来闻的。”同桌的人都怪异地看着我。几年前我也不知道椿芽是可以吃的,我家房子左侧的大椿树都是顺其自然地发芽、开花、结果,没人扳它的芽儿。
大榆树就长在我家房后史家表叔家的山房头,是一棵很高很大的树,村里最会爬树的三娃都不敢爬。榆树上面有个大喜鹊窝,喜鹊在上面喳喳叫的时候,奶奶会说“今天也不知哪个客来”,奶奶这话说十次,大约能应验一次,但奶奶仍然相信“喜鹊叫,贵客到”。
大枣树长在黄家稻场边,黄家稻场外就是公路,也就是说大枣树长在公路边。枣子快熟时,我们没事儿都喜欢到那段路上晃悠,树上总会落下枣子,我们捡起来咔嚓咬着吃,就算偶尔吃到虫,也还是不舍得把枣子扔掉。有时会扔石头打枣,黄家瞎眼的奶奶坐在枣树边听到动静说“娃子们,不要打,枣没熟,等熟了让你们吃个饱”,我们自然是不信的,黄家奶奶的小儿子在城里土产公司上班,枣子熟好了,他就把最大最甜的枣子全部驮到城里卖掉。要想吃到又甜又大的枣子,我们这群娃子只能“偷”了。
大桑树长在舅舅家的房子边上。舅舅家住在村子后山的半坡处,房前有片竹林,竹林边有条山泉溪。大桑树是渺高的,我们只能吃自然落到地上的桑果,每次吃完嘴唇和牙齿都是黑紫的,回到家会吓家人一大跳。
大桃树长在舅舅家的竹林外,是棵五月桃树,桃子熟了吃着又脆又甜,是我记忆里最好吃的果子。40年前,我们村里买了台黑白电视机,通过小小的黑白“窗口”看《西游记》电视剧,我知道了天上有个蟠桃园,我想着舅舅家的五月桃大概就是从蟠桃园掉落凡间的,吃的时候更是小口小口咬,无比珍惜。五月桃并不是每年都能吃到的,大桃树隔几年就会有一年只开花不结果。
村头有个冬暖夏凉的水泉,水泉上长着村里最大的两棵鬼柳树和一架繁茂的白刺玫花。刺玫花盘缠着鬼柳树,鬼柳树想挣脱刺玫花的盘缠,就拼命向高处长,刺玫花也用尽全力向高处缠,鬼柳树有多高,刺玫花架就有多高。春天里刺玫花开了,高数丈、方圆百平方米的巨大花棚在春风里点亮整个村庄。夏天的鬼柳树下泉水沁凉,村里人都喜欢到那里乘凉。我们小娃子把瓶子灌满泉水后撒几粒糖精,又凉又甜的自制汽水就做好了,焦辣辣的烈日里有一瓶沁凉的甜泉水在手,就百热不惧了。
村里最大的稻场边,长着两棵大柿子树,树干矮而粗,枝繁叶茂,是我们玩乐的好地方。没想到的是,我小时候受伤大多都跟柿子树有关。小学三年级,我在柿子树上斜担的一个木杆上蹦跳着玩,不小心从木杆上掉下来,摔断了右胳膊。又有一次,我到对面阳坡地里摘全村唯一的又绵软又香甜的宝盖柿子时,刚爬上树,一群蜜蜂“嗡”地袭来,我从丈把高的树上跳下来,没命地跑开,头上脸上还是被蜇了几下,一个星期头脸肿得见不了人。有天雨后,我到后坡摘熟柿子,树干湿滑,脚一滑从树上栽下来,头着地,我晕乎乎地爬起来,一摸头一手血,头顶撞了个洞。虽然多次受伤,我却从来没记恨,因为柿子成熟了真的很好吃,柿子树更是一种好看的树。春天柔嫩的叶子像婴儿的皮肤般柔滑;秋天柿子熟了,一个个柿子像红灯笼挂满枝头;深秋,柿子树叶红了,色彩绚烂,是秋风在原野里描绘出的最美画卷。
三十多年过去了,村庄在变迁,这些大树都消失在了光阴的深处。
我知道,有一些小树正在慢慢长大,有一天会在村庄的房前屋后高大繁茂,葳蕤生光,继续陪伴村庄和村庄里的人。
作者简介:张玉华,湖北省作协会员,郧阳区作协副主席。教过书,编过文学期刊和报纸。在各类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上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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