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想说说园林。过年的时候,回故里,下江南。无锡,苏州,除了那一两蟹黄润醋的小笼包,最爱的,还是园林。 “郊园多野趣,宅园贵清新”。那是心中的道场,静园,佳绝之处。风景,旧曾谙。 边逛园子,也说说手头读过的这本书。
中国古建筑学家、园林艺术家大师陈从周的《梓翁说园》。 “常倚曲阑贪看水,不安四壁怕遮山。”——园林里的山与水,是另外的天地。掸去了尘,心上生了目与足。可行,可望,可居,可游。 可说到这逛园子的感官之愉,于我,到底是俗了,却是一个“乐”字——常与朋友戏谑,彼时这“逛园子”的心情,遇到柳烟枝条,禁不住心如鹿撞,莺莺燕燕,犹如男人古时“逛窑子”,流连忘返,温柔富贵乡。
陈先生的文字,却是浸润着的雅,既解题,也解风情。那是老派的古典,也是活力的新潮——“我料青山多妩媚,料青山对我应如是。”某日辛弃疾邑中园亭,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发此感慨。 猜想着,若青山读过这本《梓翁说园》,是不是也会对着陈从周,玉树临风,春风拂面,微笑作揖?
先说园林里那漏窗。在园林里踱步,最爱那墙上挂着的如画漏窗。 有时如同墙上生出来的并蒂莲,有时又好似巧手在天空中剪出的镂空的纸,细碎又缜密的纹理。 窗的那边,隐透出绰约的绿色,风一吹,树与花,窃窃的腹语,交头接耳似的,又是心照不宣的样子。 不由想起陈从周《说园》里的句子:“漏窗在园林中起‘泄景’、‘引景’作用,大园景可泄,小园景则宜引不宜泄”——莫不如是?造园有如缀文。可说可休,可藏可露,可泄可隐。啾转心思,重在“勾勒”。雕引自如,风景自在,界面自成。
再看园林中的色彩——这色相,与园外的车水马龙亭台高楼到底不同,非要被那高墙园门锁了去,是幽闭又怒放着的春去冬来。 就是如此了。有时是丰饶的绿,热闹得很。有时候则是那白,乳石一样的笃静。
那日在南京瞻园,随手拍下,那漾然的绿。 一个园子里,一定要有碧波一样袭人的绿。浅的,浓的,亮的,暗的。平仄起伏着。新绿,比如嫩芽。旧绿,比如苔。 某个瞬间,不知怎么想起李碧华的《青蛇》来,她的绿箩缎裙,风吹起来,魂飞魄散的。这青蛇,任法海怎么也无法喜欢她,竟然在被收复的时候还在想:“如果我就此忘记他了怎么办?”这般无世故又不自量力又铁石心肠的爱,恐怕绝然仿佛只有妖才有。
再说那白,这白是一尊太湖石的瘦、漏、皱、透;是树在墙上投影飘忽的一抹光影;当然,也是那松林下的一泓溪白。静谧和喧嚣,深入浅出着,明明无味,恰是就此芬芳了的白。 又要掉起书袋子来。还是那本《梓翁说园》。喜欢得打紧。
陈从周先生讲道:“园林建筑中,光度最高的白,光度中等的灰和光度最低的黑,既有层次中的比较,又有变化中的统一,构成一个非彩色的色阶系列。” 他特别推崇江南园林的无色之美。“白非本色,而色自生。池水无色,而色最丰。色中求色,不如无色中求色,故园林当于无景处求景。”万般的色色空空,还是归结为一个“真”字。 “质感存真,色感呈伪,园林得真趣,质感居首,建筑之佳者,亦同斯理。真则存神,假则失之,园林失真,有如布景,书画失真,则同印刷,故画栋雕梁,徒眩眼目,竹篱茅舍,引人遐思。”
陈从周写道。 这“真”,讲究的,是个“度”。 一园中,能见松竹梅,能听四季风。远眺,是小窗幽更妍,静观,则是草木自苍然。——记得年中去看苏州园林,拙政园门前被长龙般的人群受了挡,最后在网师园安然落了脚。
“闺秀之画能脱脂粉气,释道之画能脱蔬笋气,少见者。刚以柔出,柔以刚现。”以为它移天缩地,摹山范水,是真正的“演将帅而具台阁气”。 这“真”,还在于“抒怀”。 忘记是哪个园子里写的字帘:“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类似的诤言,良多——近古代的园子就是如此,风花雪月的隐喻躲藏其间,偶尔直白的来两句,也是一样的虚实结合,幻境里藏着现世的人间性格。此地此景,平日里惯常了的自拍,每每举起来,终究放下。过于现世的俗身皮相,总不愿意抢了园子的镜头,识相地消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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