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谦的想法发生转变是因为见了一个人。军军姥姥熬不过对孙女儿的思念，独自一人从哈尔滨乘火车来学院，把大伙儿都吓一跳。这么大年纪，路上有个三长二短，怎么了得？白路对白珊珊全家仍旧不依不饶，拒绝见他们，为此，母女俩又面对面发生多次龃龉。军军坚定地站在姥姥一边，私下告知了白珊珊，白珊珊夫妇随即来学院看望姥姥。白路对二人依然不理不啋，把姥姥惹火了，听说军军在兰兰家有书画收藏室，那儿有空房间，索性搬了过来，住下来不走了。
姬谦回校讲课，军军第一时间就找到他，告诉他，姥姥要见他。姥姥今年八十二岁了，慈眉善目，看上去至多七十出头。她见了姬谦，拉住手上下打量说：十五年前，我就见过你与珊珊的合影，到今天才见上一面。你在外工作不容易，二三个月才回家一次。这日天气寒冷，军军为姥姥点燃了在徽州觅到的取暖灰火木桶，屋里温暖如春。望着木炭顶端飘起的纯青炭火，姬谦想起了农场，想起了赵姨坐在炭火旁教七上媛剪纸的情景。姥姥很直白，坐下来就和姬谦唠嗑起孙女儿的阵年往事。为避战乱，珊珊从小跟爷爷奶奶东躲西藏生活了八年，解放后才回到父母身边。她性格孤癖，从小胆小怕事，只有和爷爷奶奶才肯说心里话。她们经常通信，十几年来，珊珊精神抑郁沮丧，落下一身的毛病。当年，她母亲不看好你的政治状态，断定你早晚要跌大跟斗，一心拆散你们，王莉莉用尽各种办法，甚至说你谈三角恋爱，当时珊珊将信将疑，向白路打听过之后，最后她下定了决心，偷偷怀上了你的孩子，原想把生米煮成熟饭，她母亲就没法阻止了。没想到，最终还是被王莉莉活生生拆散了。珊珊最幸福的时光是和你谈恋爱时期，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覆水难收啊。那个老噶儿熊国华，看上去老实，其实人很调皮，他喜欢珊珊，但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他和珊珊不般配，珊珊一直想离婚，离开他老家，自己一人带着儿子过日子。
姬谦和白珊珊恋爱四五年熟悉她性格，她的行为也在情理之中，白珊珊倒象抗战初期一心曲线救国的汪精卫，用心良苦，一不小心却成了大汉奸，留下了一屁股烂事。姥姥说了大实话，事情比自己想得更复杂。
姥姥又说：我俩虽是第一次相见，也是有缘人哪。你和军军是好朋友，你心胸宽广，知书达理，是个有情怀的人，吃了太多的苦，一个女朋友没了，一个女朋友下落不明，搁谁身上，都会对珊珊有情绪。人不讲感情，那就不是人。那时侯，我们家也是翻江倒海，家破人亡。先是儿子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哪，老头子急得中疯死了，后来是女婿，到现在还没个结论……军军走过来搂住姥姥的双肩，姥姥擦擦泪花又说：那时侯，很多人都做过违心事，说过违心话，我也写过违心的材料，只是没有害过人。珊珊性格软弱，她一直活在自己梦里，活在封闭的世界里，是她对不起你。可她摊上王莉莉这样的母亲，又有什么办法？这个人啊，任性跋扈，说起来也见过大世面，骨子里却极度自私，即使对自己亲生女儿，她认为对的事就会肆无忌惮去做。这种人从来不会站在别人角度看问题，有实力时，色厉胆大，看你让步，就变本加厉向你索取，自己撞上了南墙，还怪是墙壁的错，我们碰上这种母大虫，别无它法，过去的事只好自认倒霉了，今后避开她，这人不值得再交往。
天暗下来，白路推门进来，边拉亮电灯边对姬谦说：我母亲可是个话唠，她能唠叨到你投降为止。姬谦倒觉得姥姥是个明白人，比白路更明白事理，她对珊珊母亲刻画得入木三分，用词准确，且多才多艺，白珊珊弹琴就是奶奶从小一手教的。姥姥对白路说：我们说事，请你别进来掺和！见白路没走的意思，又对姬谦说：你娶了一个好媳妇啊，珊珊三次来这里看我，她每次给小孩子买衣服，买鞋子，还亲自给他做了件兰布小棉袄，这不仅仅是心意，还是一种姿态，老婆子心里感激啊。姥姥又拿手指着白路说：她做姑奶奶的，啥事都没为小孩做过，珊珊在她家没有喝上一囗水。现在倒好，沾了我的光，每天到你家里蹭饭吃。白路说：你没来时，我就常过来蹭饭吃，姬谦，你不欢迎？
自从上次白路和自己翻脸，姬谦还是第一次碰见她，最怕白路一不高兴又拿他出气，于是笑道：当然欢迎你了。姥姥说：我这次来一定要看看小孩，尽尽长辈的心意，人哪，割不断的是亲情，可珊珊每次都推说孩子要上学，来不了，其实我清楚个中原因。五年前，珊珊就写信告诉我孩子的来龙去脉，当时我告戒她把事情烂在心里，别去捅破那层薄纸，捅破了，对任何一方都没好处。到头来，还是被王莉莉先捅了。都说你和白路是一派的，反对认小孩，我看未必。珊珊第一次来时，抱住我大哭，白路还在一旁冷笑，珊珊叫她姑姑，她理都不理，这人变了，变得冷酷无情了。白路是怨恨王莉莉，恨她在珊珊父亲最艰难时候和他离婚，恨她把你和珊珊活活给拆散了，但她没权把怨恨转嫁珊珊头上，更不能带上小孩。你呢，与她不同，感情上一时还不能接受突然蹦出个儿子来。珊珊答应我了，放了寒假就带小孩过来住几日，你不反对吧。白路说：他怎会反对？天上掉下个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呢！姥姥说：别再捣乱了，你可以不认侄女儿，我还不想认你这个女儿呢！人哪，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自己转不过的弯。白路不再啃声。
姥姥又对姬谦说：最近，我一直在想小孩今后的事，马上要上初中了，人大想法多，王莉莉又把小孩捏在手心里，凭她多疑彪悍个性，保不定那天一闹心就把真相告诉了孩子，再掺杂点私货，不知会弄出什么幺蛾子，孩子会怎么想？我想啊，为了孩子的成长，我们应该先为他做点什么。姥姥的意思是先把珊珊和小孩调回省城，其它事先放一放，慢慢来。白路见姬谦面露难色，对他说：你可要记住我妈的话，否则她会找你唠叨个没完。
这年头把一家三口从小县城调到省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姬谦想到了孙笑天。滨丰实行包产到户，拜老天所赐，秋粮喜获丰收，主管全省农村工作的孙书记三次到访滨丰，把滨丰县树为全省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典型。最近一个月，参观访问的人络绎不绝。按预先约定，姬谦一早就到了孙书记办公室，光明磊落地向他报告了儿子的事。孙书记听完哈哈大笑道：姬谦，你的经历很传奇啊！姬谦说：这件事影响我情绪，影响了我工作。要求把白珊珊一家调回省城。孙书记爽快答应了，说，这也是落实政策的一部分，小孩的事要正确处理好，不能影响两个家庭。孙书记考虑得很周到，为了今后不留后遗症，交代以组织名义搞个调查材料和情况说明，省里由刘兴具体牵头，县里叫都韦做证人，注意保密。一年以来，姬谦和都韦工作配合十分默契，姬谦视野开阔，都韦注重实干，二人成了黄金搭档，还收获了私人友谊。孙书记对滨丰情况了如指掌，还知道有人给他俩起了"姬呆子、都疯子″绰号，骂都韦是酷吏。他曾对姬谦和都韦说，酷吏原先是个褒义词，司马迁的《史记》中有篇《酷吏列专》，写了八位酷吏的传记，他们都清正廉洁，不畏豪强列侯，大公旡私、不计个人得失，当时大多数人也落下骂名。
从省委大院出来，姬谦一径去了权毅家。权先生与军军合伙做了二年书画生意，分了三千五百块利润，便独立门户经营了几年，据说现在身价已过万了。三个月前，他在家里装饰了一个古董收藏室，取名"拙人堂 "，邀请姬谦过去看看，老朋友们一起聚聚。权家大门两旁放了五六盆造型别致的五针松和罗汉松，屋檐下，高低错落的花架上排满了圣诞花和洋兰，红的黄的紫的粉的一丛丛绽放，在这肃杀冬季，虽花团一角，也令人赏心悦目。门厅摆设也已鸟枪换炮，全是收来的长台八仙桌太师椅圈椅等老旧古家私。权毅穿件暗红色中式对襟绸袄从拙人堂走出来，下巴留了撮半尺长稀稀的花白胡须，笑吟吟向姬谦拱手道：贵客，幸会幸会！姬谦正想还礼，忽见权毅身后蹿腾出一只色彩斑斓的小老虎，唬得姬谦倒退了二步。这权先生倒稀奇，不仅经营古董和书画，难不成还倒卖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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