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把人生折成三折屏:
青年是炽白,中年是灰蓝,如今是烟青。
烟青里,我看见自己曾伸出的手——
有的被回握,有的被咬,有的悬在空中,风一吹就冷。
那年公司暴雷,股价从四十跌到两块,
我替下属背锅,签字,抵押了房子,
以为种下的是义气,收割的会是肝胆。
后来他们跳槽、拉黑、在酒局里讲“那个不会保护自己的傻女人”。
我笑着敬自己一杯白开水,
喉咙烫出泡,却第一次看清:
原来“帮过”与“被帮”之间,
不是等号,而是两条偶尔交汇的抛物线。
(二)
于是学会在深夜拆信。
不是拆邮件,是拆一九九八年的手写信。
信纸脆得像秋蝉的翼,
字迹却固执地蓝着——
“阿青,别怕,我领第一个月工资,先借你交学费。
你还不起,就慢慢还,还到五十岁也行。”
落款是“阿蓝”,我大学食堂的打饭姐。
当年我把她寄来的五百块压在枕头下,
哭了一夜,第二天把泪痕折成纸船,
顺着长江漂,想象它能漂回她的小县城。
后来我寄还十倍的钱,她原封不动退回:
“我要的是利息吗?我要的是你好好活。”
如今我四十五,阿蓝四十八,
她在郊区租地种草莓,
我开车一小时去给她搭棚,
汗珠砸在泥土,开出暗色的花。
我懂了:
帮过我的人,像一棵栽在命里的树,
只要我需要,她就再次落叶给我当柴火,
从不问我值不值得。
(三)
我开始把感激折成回形针,
别在每一次呼吸的领口。
给深夜送外卖的小哥递一杯姜茶;
替隔壁化疗的阿姨守过点滴;
我不再计算回报,
只是悄悄在心底记账:
“今天发出的光,哪怕只照见一寸路,
也是替阿蓝续一盏灯。”
中年最动人的地方,
不是认清人情冷暖,
而是看清之后,仍肯把体温借给世界。
(四)
当然也会累。
累到在地下停车场熄火后,
把额头抵在方向盘,
听心跳像漏水的龙头,滴答,滴答。
手机亮,是阿蓝发来的语音:
“草莓第一茬红了,给你留最大那颗,
你不来,它不肯熟。”
我噗嗤笑出声,
眼泪砸在真皮座椅,
像一场迟来的春雨。
我发动车子,
夜色被车灯劈成两半,
一半叫“被辜负”,一半叫“被托起”。
我在中间,
像一条缝,
却缝住了自己所有的崩裂。
(五)
如今我学会在阳台种薄荷,
也种荆芥——
听说它辛烈,可驱寒,
也听说孕妇不宜,
我却独爱它那股“不讨好”的劲儿。
就像我,
不再讨好所有人的懂。
清晨把薄荷叶丢进白粥,
把荆芥留给月亮——
让它的香在夜色里横冲直撞,
替我告诉世界:
“我曾被照亮,所以敢继续发光。”
我把月光折成回形针,
别在阿蓝寄来的那封旧信上,
信纸背面,我新写了一行:
“大起大落后,我仍选择伸手,
不是因为我多勇敢,
而是因为我知道——
帮过我的人,会再帮我,
而我,也要成为那个‘再帮’的人。”
烟青色的天幕下,
我端起那碗薄荷粥,
第一口敬月光,
第二口敬阿蓝,
第三口敬自己——
敬我终于懂得:
中年不是下坡路,
而是把跌倒时散落一地的自己,
重新捡起来,
缝成一件会发光的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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