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朱砂痣,床前明月光。将一个人记在心里,只需要他嘴角咧开微微笑了的那一瞬间,从此千里万里月明,从此长亭更短亭。从稚儿到少年,漫长的时间长河里,于墙壁斑斓的缝隙间,朵朵槐花开了败,败了开,终究被岁月掩藏。
(一)
在这座小县城的上空,风如热浪,连绵起伏,卷走人群里稀稀拉拉的抱怨声。黄土退后十里,唯此间哑剧一场场沉默上演,情节有条不紊,观众漫不经心。
森光抱着自己的书包走进新家里。
脚下是纤尘不染的地板,微微抬眼处,茶几光亮如镜,上有一只青花瓷瓶,插有百合数枝,散发出阵阵芬芳,萦绕在这屋子里,连墙上的苍茫山水图,也侵染上一份馨香。
沁人心脾,花不醉人人自醉。
森光低头看见自己脚上露了头的步鞋,猛然后退几步,又生生止住,她攥紧衣角,任由林中雄拉着她走到沙发前。
眼前的男人语气温柔,眼睛在笑,掌心却极其灼热,烫得森关浑身发烧。
与记忆中爸爸的面庞重合在一起,又从中裂开来。
他在说什么,森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能木讷讷地点头。最后,林中雄塞给她一个超大的熊,粉色的暖暖的,盖住了森光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房间早已准备好,是属于那种小女孩喜欢的可爱风,床单,被套,窗帘,还有桌子上的洋娃娃和小玩偶,几乎清一色全是粉色的,唯有窗前的一串风铃,挂满了蓝色的贝壳。
森光将熊放在床上,看着这个温柔而陌生的房间,茫然不知所措。
以后这里就是她生活的地方了,以后就要在这里度过许许多多个年头了。想到这些,她忽然害怕起来,似乎浸泡在冰冷的湖中,全身打颤,冷彻心扉。
夏天的热浪似乎被冻结在窗外,与这个小房间隔离开来,欢闹声也一并搁浅在遥远的回忆中。
可是她是否应该知足,从农村一跃到城市,从此生活将无困难。
森光从书包里掏出作文书,紧紧抱着,一会儿又翻开看一页,那些蓄谋已久的眼泪,终于借由别人的故事流下来。
晚饭时,林中雄说:“你还有个哥哥,去他奶奶那里了,明天回来。”
哥哥。
属性温柔的词。
第二天,林中雄带着森光去西林中学报道,等所有事一一办完后,他就急急忙忙离开了学校。森光跟着老师走进教室,在所有同学的注目中简单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走向老师指定的唯一空着的座位。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桌角留下细碎的斑点。同桌悄悄寄过来一颗糖果,在她包含期待的目光中,森光撕开包装纸,将糖果含在嘴里,随即细细麻麻的甜蔓延开,轻易俘获了小孩儿稚嫩的味蕾。
于是她露出牙齿笑了。
可不是个小孩都如杨昕一般单纯善良,傻瓜似的向所有人寄出自己那单薄而真切的情感。
家属大院里的那帮小屁孩,看见新来的土土的农村姑娘,又不知从哪儿灌了满耳朵谣言,纷纷堵在回家的路途中。
“喂,你是那个林遖他爸新找的女人带来的——”一个胖胖的男孩龇着牙,故意将声音拉得长长的,转头问道,“那啥?”
其他三个小孩随之哈哈大笑,齐声说:“拖油瓶,跟她妈一样的贱货。”
大人都是这样说的,错的都是对的。
森光似一阵旋风般冲过去,将胖子压翻在地,骑在他身上,然后直接给了一拳头。多么简单粗暴啊,她从小就是个瞎折腾爱闯祸的主,上树掏鸟蛋,玩弹弓石子,比村里的男孩行动力强多了去。
自从知道妈妈要再嫁,时不时就听到一些女人用可怜的语气说‘这孩子,当妈的光顾着自己,命真苦啊,以后有的受了’,她想过无数种可能,以及种种相应的解决措施,唯独没想到林中雄会是那样和蔼可亲的人,那些心中揣了许久的恶意的想法只能在胸口翻江倒海。
最后随着挥出的拳头,撕咬的嘴唇释放出去。
胖子惨叫,身后几个男孩吓坏了,犹豫几秒,全都冲上来,拳头腿轮番打在森光身上。
一点都不疼。
她趴在地下,嘴里流出血,眼睛却乌亮。
就由这些伤痕来化解岁月的艰难。
可惜啊可惜,天偏偏不遂人愿。
一个小小身影走过来,加入其中,于是变成了一场真正的打斗。
“林遖,你这个疯子。”
森光从中爬起来,拍了拍衣服,看着他们像小狗一样在地上刨土,噗嗤一声笑了。
有人脑子一抖。
“王子宣,你属狗的啊,竟然咬我。”
“——我就咬了。”
于是,四对一变成了互掐,画风迥异,尘土飞扬。
森光捡起自己的书包,坐到一边的长凳上,掏出书包里的苹果,一口一口的咬,等了一会儿,她终于好心地提醒道:“那边有人过来了。”
来的是林中雄。
胖子嗷一声,推开身上的人,一股脑儿爬起来,瘸着腿走过去,哭哭啼啼地说:“阿遖打我,林叔叔你看,这儿都肿了。”他伸出肥胖的胳膊给男人看,眼泪簌簌,如雪花般飞舞。
林中雄往这边看一眼,然后弯下腰,摸摸胖子如鸡窝般的脑袋说:“改天叔叔带你们去游乐园好不,小宣最乖,别哭了。”
林遖被揍了一顿。
然后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晚饭也没出来。
林中雄说:“他是哥哥。”
锅里的面放的一久,全都坨了。森光写完作业后,去厨房折腾了一番,然后去敲林遖的门。
隔了好久,门才打开,小男孩捂着屁股出来。
“我钢煮了一碗方便面。”
也许是真的饿极了,他狼吞虎咽,一个人吃得麻溜香。
“够不够?”
林遖撇了一眼,没说话,继续埋头在碗里。
“给。”
森光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鸡蛋,剥了皮,放在他碗里,“这是我昨天离开家时,村口的一个老奶奶给的。”
“……”
他一口一口吃下去,眉头还是皱着,肚子里却暖和起来。
“你好,我叫森光。”
“阿遖。”
森光回到自己的房间,眼睛弯弯的,躺在床下一下子睡着了。
这一年,他们只有7岁,念小学二年纪。
(二)
2007年的夏天。
升入初中部,那个初来乍到的农村姑娘的面貌,似乎已经被生活剥离。
森光有了一个秘密,她写进日记本里,锁进青苔初生的心房。
可是秘密被众所周知,就不再是秘密。
下午两点,森光回到教室,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窥视,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看见翻开的笔记本。
那一页写着:他笑起来,轻而易举地温暖了所有人,但是我希望这个所有人里只包括一个人,那就是自己。
大家都纷纷猜测,会是谁了,难道是顾北?有了怀疑的目标,心中接着立马肯定,怎么会有错,学习较好的漂亮女孩子喜欢上学习更好的班长,当然是理所当然。
又因当事人沉默不语,谣言满天飞起,很快传遍了校园。
一周之后,学校要举行一次英语演讲比赛,一个班级需要两个人,一年级四班的学生都心有灵犀。然而英语是森光的弱项,一直在一百分左右徘徊,班上比她英语好的女生有很多。
稿子是顾北写的,打印出来后,森光拿到家里照着背,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才睡。第二天早自习,她和顾北去教室外面排练,恰好碰见林宇。
他今天又迟到了,手里空空的,一进教室就被班主任踢了出来。
顾北朝那边靠在墙上闭目养神的人看了几眼,问:“你认识他吗?”
森光点头,盯着稿子继续背诵,直到比赛开始,她才如释重负。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森光向来持最坏的打算,她的口语太严重,根本就是去丢人嘛。丢给所有人看,那个叫喜欢上顾北的女孩子也不过如此。
是啦,学习虽然好,但是不够拔尖,长得漂亮,但不是校花。
森光从台上下来的时候,像只骄傲的孔雀,走得极其优雅。
林宇说:“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讨厌。”
他将糖块丢进咖啡里,然后端起杯子晃动,细碎的阳光撒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宛如画中少年。
森光不加糖,她迷恋咖啡原始的味道,刚喝进苦苦的,但却贪婪苦涩席卷过后,嘴里浸出来的一丝丝甜。
“那是他们嫉妒我。”
“你被嫉妒?”
“虽然我样样不突出,但是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更可恨。”
凭什么这样的你,可以得到他的青睐。班上有人想看她出丑,有人期待辗轧姜美的风头,所以一致推选她去当出头鸟。
姜美,西林中学的校花,喜欢年纪第一长得最好看的男孩子,众所周知。
林宇冷哼一声,背起书包走人。
森光从后面追上来问:“我不够格?”
“你连人家的一根手指头都不上。”
什么幼稚的比喻,偶像剧看多了吧。
“不是和她比。我喜不喜欢,只和自己的喜欢有关。”
森光回到家,看见妈妈在炒菜,她走进厨房,拿了块西红柿丢进嘴里。直到饭菜上桌,林中雄才回来,他问:“阿遖了?”
“他还没回来。”李芹说着起身要去打电话,却被刘中雄拦了下来,她踟蹰一会儿,看向森光,目光不言而喻。
以往只要林遖不回来,她都去漫画店里写作业,时时注意着窗外,等人从路口出现,再收拾课本,回到那个能挡风遮雨却并不温暖的家。偶尔也会去瞎逛,沿着桥头走,看黄河水喘急,奔腾不息。
森光几口扒拉完饭菜,然后出门,可是今天她哪儿都不想去,或者说不想一个人待着。
那就去人群中。
广场中央有一群中年妇女正在跳广场舞,有一个男人混入其中,扭着腰肢,跳得自鸣得意,围观人时时发出窃笑的声音。另一头滑板少年像风一样疾驰而过,来回穿梭,神采飞扬。爆米花和臭豆腐的气味在空中相撞混杂,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走一会,停一会。
看见林遖的时候,森光手里拿着冰糖葫芦,正咬了一颗,酸得龇牙咧嘴,她被突然冒出来的少年吓了一大跳,嘴里的东西咕咚一声咽到肚子里。
他们去捣台球,在一户人家院子里。
森光不会,自己拿着球杆子在旁边桌子上左瞄右瞄,男生看见了哈哈大笑。
“你们教我呀。”
“阿遖,自己的妹妹自己教。”
“就是,就是。”
一帮人起哄,林遖皱起眉头,弯着腰示范了一次,然后让森光自己来。什么嘛,根本就不是个好老师。他接着又示范了一次,然后不耐烦地吼道:“你他妈是笨蛋啊。”
你是笨蛋呀。
什么都不会。
他第一次吼她,大声地,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厌恶。
森光将杆子仍在桌子上,背起自己的书包走人,背挺得直直的,依然是那个骄傲得不容任何人无视的女生。
和英语比赛演讲台上镇定看着台下三千人的她,一般无二。
(三)
八点二十,街上人正多。
空中的那轮月,似一池墨水中突显出来的一把冷冰冰的刀。
森光急速向前走去,将冷月抛在身后,赶紧回去,还有一大堆作业,明天也要早起上学。
“要不要去酒吧?”王子宣踩在滑板上冲了过来,吹了声口哨,戏谑道。
走了两条街,又碰到他们,简直是晕路啊。小时候还好,一个小小的村子,从东一头跑到西一头,除非真的瞎,不然照样回得到的家。可是在小县城里就不一样了,七拐八拐,谁还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森光点头。
于是,第一次去了酒吧。
后来回想,恐怕根本不是任何人的刺激,而是她本心向往冒险,对所有新鲜的事都好奇,不管好不好,一并尝试了,才是百态人生。
后来遇到的很多人都说,生活安稳一点,就是上帝最大的恩赐了。
可这不是她想要的,不想要的,都不重要。
他们从醉汹汹的人群中穿过,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下来,要了一箱冰啤,然后划拳饮酒。森光给自己倒满一杯,看着台上唱歌的人,以及身边闹哄哄的男生,不由自主笑了出来。
“喂,你笑什么?”
“酒很好喝。”森光将杯子放下,咂摸了一下嘴角。
“要不要玩牌?”
“不会啊,你们先来。”
很认真地学,不一会儿,她就揭牌玩起来,第一手运气不太好,后面越来越顺。蛮有意思的,很多技巧需要在实战中总结。
啤酒箱很快就空了,又上来一箱。
最后,森光问:“我们的赌注是什么?”
几个男生互相看了几眼,说:“你赢了,你说吧。”
以往都是输的那方请吃烤肉,可是今天总归是不同。森光支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询问:“你们可不可以把我的作业做了。”
“……”
晴天霹雳,开什么玩笑,谁不知道她是标准的好学生,尤其是在今天比赛之后,可是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女生显然不能用一般人的目光看她。
“今晚出来玩,很多作业都没完成,明天老师要检查。”
“你等会儿回去再做吧。”
“我很瞌睡,一回去肯定立马就睡着了。”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林遖,祈求帮忙,可是人家压根不理。
“我们也不会呀,自己的都是抄别人的。”
“帮我。”
“……让顾北帮你啊。”王子宣看了眼旁边的人,看他面色不善,舌头瞬间打颤,“你,你们,不是在一起了嘛。”
空气瞬间凝固下来。
森光有点醉了,摇摇晃晃地从酒吧走出来,坐到出租车上,然后倒头就睡。她的皮肤很白,似冰雪天里养就的容颜,是极冷的色调,这会儿由于喝了酒,一抹红晕染开来,胜似梅花凌寒绽放。
嘴角微微张开,柔软的的发垂在胸前,遮住含苞待放的花蕾。
还是安安静静的时候最好,平日里睁着眼睛,掩藏在乖巧的面具背后,净是张扬跋扈。
森光忽然醒来,星眸雪亮,问:“你看着我作甚?”
“随便出来跟男生喝酒,胆子真是大啊。”林遖散漫地靠在背椅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森光摇头,忽然觉得很恶心,作势要吐,她赶紧叫司机停下,自己从车上窜下来,蹲在马路边,稀里哗啦全都倒了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身体又冷又难受,似乎正个人都被掏空了。
林遖在口袋里摸了摸,没找到纸。
蹲了很久,森光才站起来,然后一阵天旋地转,她急忙抓在旁边的栏杆,才稳住身体。真的是太狼狈了,丢眼丢到黄河水了。
“你在笑?”
“没有。”
森光凑近了看,他刚刚明明是在笑的,不是那种嘲笑的笑,是遇到好玩的事不由自主发出的笑,真过分啊。
男生还未完全长开的身体,被路灯拉得很长,投射在桃花滟滟绿湖里。
这会儿,他真的笑起来,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整个星辰倒映在他的眼睛里。
月华变幻,温柔如水,流淌万里。
是酒喝多了吧,一阵冷风袭来,森光打了一个寒颤,立马清醒过来。她转身走在前面说:“今晚回去肯定要挨骂。”
林遖哼笑了一声,“你还怕这个?”
怕吗,当然能避则避。
小街上很多店面都关门了,只零散几家露出灯光来,在这个夜里为路人照亮回家的归途。
自那晚以后,偷偷去网吧喝酒,成了森光又一个秘密。
每一节课后不再睡觉,而是认认真真地写老师布置的作业,她迷恋上这种充实又恍惚的时光,走在灰色地带的边缘。
夏去秋来,很快又到了银装素裹的季节。
期末考试,森光的成绩依旧排名班级第三,她对此感到非常满意,更满意的是酒量也慢慢上去了,不过赢牌的次数有点飘忽不定。
然而有一个人却不大好,他挨了一皮鞭,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干嘛。
晚饭的时候,林中雄委婉地表示要找个人给林宇补补课,森光应承下来,她想这可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敲门进去后,只听见啊啊呀呀的声音,飘荡在正个屋子里。
热血从脚底窜到脑门,如烟花般砰一声炸开。
整个身子好似失重般一直往上飘,触手可摘软绵绵的白云朵。
森光抱着书本和笔,静悄悄地立在一边,观摩了一整场性爱,然后画面又转到打打杀杀中去了。影片总共大约两个小时,一直到看完,林遖都没有看她一眼。
一个武打影片,鬼知道演着演着就滚上床了。
森光翻开数学书,指着其中一道题说:“先做这一道,比较简单。”
林遖想要喝水,却不小心打翻了水杯,他拿毛巾胡乱擦干桌子,然后握笔在本子上鬼画桃符,脸色紧绷着,比政府献身了一辈子的老头儿还要正经,手指却微微颤抖。
“不是这样的,你看,从这里切入。”
“唔,这里有陷阱。”
牛头不对马嘴。
最后,森光勾了几道题,留下一句‘这个你等会儿做,明天再讲’,然后落荒而逃。
再也没有去过,林遖强烈地表示反对,他向林中雄保证自己以后肯定会好好学习。鬼才信,可是林中雄却信了,他还沉浸在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孩编制的幻觉里。
好像忽然间,一些事都懂了,后排男生的窃窃私语开始飘进森光的耳朵,带来料峭春风。
之后,这件事谁也当做没发生过,像一颗粒子滚进滚滚沙尘,瞬间不见了踪影。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随着他们的长大变得悠长而,可是斜风细雨之前最先来的永远是连绵的乌云。
森光接到电话,假也没请,直接跑回家里,然后跟着妈妈去参加葬礼。
正午时分,大雨倾盆,整个天地被笼罩在一片哀愁中。那墙角弯弯潺潺的流水,如同苍老脸颊上肆意流淌的浊泪。
林宇的奶奶,高龄83,在2007年的春天,因病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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